八队的政治指导员王仪是军部秘书长李一氓的夫人。
我见到老夫人是在1999年10月,当时她已有80多岁高龄。一头灰白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一件家居的旧的灰色羊毛衫衬着她本来就显得苍白的脸庞,身体不太好,一般情况下她不愿接受采访,但听说是关于新四军女兵的事,她的精神明显地好了许多。一个上午,她深情地说着女子八队,说着那时的虽苦犹荣的艰难岁月。那时的日日夜夜是她终生难忘的。
陪我同去的周临冰见她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担心她的身体,时不时问一声:“王仪同志,你吃得消吗?”王仪总是笑着说:“没关系,可以,可以。”谈话期间,她还不时起身,一会儿吩咐削一盘水果来,一会儿又去拿她自己写的文章来,还让她的孙子帮我把文章复印了下来。
王仪取来了她的日记本,翻到1996年10月,上面有她的《感怀》诗一首,她把自己的一生轨迹浓缩在这首诗里。
黄土高原瘠又贫,
人民造反求生存,
先驱老师启心灵,
决心献身为人民。
倭寇入侵步步深,
八年抗战历艰辛
三年斗顽浴血战,
压顶“三山”溃败成。
高歌欢腾庆解放,
民主革命立丰碑,
建国创业尤艰巨,
改革开放迎新春。
人民生活大变样,
勿忘先人血汗甜,
慎防自腐保硕果,
最高理想长铭记。
老夫人一直想把这首诗发表出去,她觉得诗虽然写得一般,但却反映了自己的心声,既用于回顾,又用于自勉,还是有意义的。
王仪出身在陕西清涧县一个破落的书香家庭。父亲虽熟读四书五经,但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任何特长,既不会经商,也不会当官,家庭经济十分拮据。王仪小学毕业时,县教育局要选择一名毕业生任本校教员,结果选中了聪慧的王仪。这时家里也正需要她有一份工作,好贴补家用。然而,王仪却不干。她坚决地对家里说:“我才14岁,没有社会经验,凭我这点浅薄的知识,如何去教育别人?如何去为人师表?我还要读书!”
地瘦人稀、经济落后的黄土地上,比较早地撒播下了革命的种子。王仪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受身为共产党员的校长和几位女教员的教育,小小年纪就已读社会进化史、读普罗文学〔1〕;参加学生自治会,组织识字班教社会上的文盲儿童。她早就分得清是非善恶。王仪是不想在不得人心的县长和县教育局长手下做事。
家里自然不同意她去上学。当时县里没有中学,上学要到榆林去,需要费用;再说哪有女孩子出去抛头露面的?于是,父母明确地对她说:“女孩子出外上学,没有先例!”在家里掌权的四祖父对她说:“家里没有钱,有钱也不准去!”生在封建家庭的王仪,偏偏在时代的启示下,具有了叛逆的精神,她不甘心被驯服,她要拨开这阴暗的云雾,寻找光明,与命运抗争。她采取了绝食斗争的办法。
我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安详而清瘦的老人,想必年轻时是一位清秀娇弱的女孩,想不到她娇小的身躯里却蕴含着如此刚强的反抗烈火。赢得斗争胜利的小姑娘,终于能走出家门,到了当时陕北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榆林,就读于陕北惟一的女中——榆林女子师范学校,后又转到西安女子师范学校。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兵谏蒋介石的枪声响彻了西安城。王仪参加了学生请愿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临潼进发,准备向蒋介石呈述学生的爱国要求。在路上,队伍遇上了张学良,他面对着请愿的学生队伍,激动得声泪俱下。张学良深情地说:“同学们的爱国热情我深表同情。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同样热爱自己的祖国和家乡。我痛心地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走在路上,似乎感觉到同胞们在背后骂我、责备我,作为军人拱手奉送自己生长的土地给敌人,这是最大的耻辱。我愿和同学们一齐努力,过几天我会有行动回答同学们的要求。”站在他背后的随从人员和请愿队伍里的东北大学的同学们,都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刹那间,口号声和哭声连成一片。王仪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西安事变把全国抗日救亡运动推向了新高潮。王仪也从此放弃了学业,参加了民族解放先锋队,投入到抗日爱国工作中去。不久,由中共陕西省委负责青年工作的她的小学同学介绍,王仪参加了共产党组织,并离开西安到位于云阳镇的陕西省委秘书处工作。
和李一氓结婚就是在陕西省委工作期间。
1936年12月,已过而立之年的李一氓在陕西省委任宣传部长。自从五四运动把他引上革命道路,他参加了1925年~1927年的大革命和南昌起义,到上海做地下工作,还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这位毕业于上海教会学校沪江大学和东吴大学的知识分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不像知识分子,倒更像一员武将。
王仪在省委秘书处工作期间,尽心竭力,勤奋好学,以饱满的热情对待组织上交给的每一份工作。
省委机关静悄悄地坐落在两个小院里,平时只有少数几个人在院子里办公,其余人都外出工作去了。吃饭时在一张小圆桌上,他们相识了。由省委书记贾拓夫撮合,他们结成了革命伴侣。
“七七事变”以后,李一氓离开陕西省委到了延安,王仪也到中央党校学习。有一天,李一氓问王仪:“中央派我去新四军工作,你家在陕北,愿不愿意离开家乡去南方,到新四军去呢?”王仪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愿意!既然是抗战需要,我一定随你一起行动。”就这样,学业尚未结束,她和李一氓一起到了新四军。
王仪的风格与于晶不同。于晶风风火火,泼泼辣辣,像个男同志,看上去也比较严肃;王仪性格温和,稳重大方,说话轻声细语,循循善诱,做政治指导员是再合适不过了。女孩子们想家的问题、恋爱的问题,甚至还有“馋嘴”问题、胆小问题,再加上青年队小鬼们调皮捣蛋把姐姐们惹哭了的问题,全靠思想工作一样一样地做。这些都是“小事”,王仪还有一件难忘的事。
有一天,八队增加了一个新学员,大家非常欢迎,给她换上军装,编了班,参加学习。她上课很用功,学军事操练也很刻苦,惟其平时不爱说话,与人接触时,只是淡淡一笑,从不谈家庭和出身。大约两个月以后,忽然来了两个人,声称来接小姐回去。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她是国民党要员陈布雷的女儿,出于抗日救亡的爱国热情,做了家庭的叛逆而悄然出走到了新四军。陈布雷通过关系打听到了女儿的下落,派了警卫员、带了轿子要来接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回去,平时不声不响,看似柔顺,现在却反抗甚烈。考虑到当时正值国共统一战线共同抗日之际,不能把关系搞僵,从大局出发,王仪等八队的负责同志觉得还是应该动员她回去。王仪挽着她的手,对她说:抗日的途径很多,抗战中需要做的工作也很多,在别的地方也能发挥你的作用。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参加抗战,都是一样为国效力。动员了半天,她很难过,但也只好含着眼泪,脱下军装,坐上轿子走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王仪已经想不起陈布雷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了,只依稀记得好像叫“陈明”或者“陈林”。为了寻找陈家的这个“叛逆”,我曾问过一些当年的女兵,可她们也不记得了。后来,在一些史料里,我接触到陈布雷和他的家庭的一些情况,发现陈布雷有三子二女,两个女儿分别叫陈和陈琏。陈琏确曾秘密失踪,也确曾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参加了革命,但均未提到她曾到过皖南。也许王仪的记忆有误?然而,女子八队看来是有过这样一个姑娘,老夫人既言之凿凿,又把这个过程叙述得有条有理,且记忆中的名字“陈林”与“陈琏”又几乎同音,因此,我不认为老夫人记忆有误,我宁信其是。
陈布雷结婚五年以后,他的妻子每隔一年便为陈家添一个孩子,连续添了三个儿子以后,仅隔两年,又连着生了两个女儿。1919年,小女儿出生不及满月,陈布雷的妻子便因生育过频,导致气血两亏而撒手西归。陈布雷抚着爱妻的遗体,失声痛哭。小女儿的呱呱啼哭唤醒了陈布雷,他把妻子的离去归罪于这无辜的小生命:“都怪你!都是因为生了你!你这个孽障!”失去理智的他抓起襁褓中的婴儿,便从楼窗口扔了下去,幸好给楼下天井棚架篾顶接住了。人们将她救起来,她竟安然无恙。外婆一把抱过孩子,连声唤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并大骂陈布雷:“你疯了!你不要她,我要!我来养她!”冷静下来的陈布雷给孩子起了个“怜儿”的名字,长大以后,取其谐音,怜儿改名为琏儿。
20年后,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陈琏来到重庆父亲身边。此时的她已秘密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的爱国热情溢于言表。她明确地告诉父亲,抗日是爱国行为,自己要参加抗日。
也许就在这之前,她曾离家出走到皖南,当了两个月女子八队的学员。家里人找不到她,才通过陈布雷的关系在皖南新四军军部找到了她,一乘小轿,硬是把她抬离了抗日的战场,把她抬到了父亲的身边。
陈布雷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陈琏,眼里充满了爱意。他发现女儿长大了,虽然出生凄凉,历经磨难,但她和自己的年青时代一样,也有着一腔热血。他完全相信女儿不会做有辱陈家“清白家风”的事情,女儿要抗日,他没有理由反对。1939年夏天,陈琏考上西南联合大学地质系,从此告别父亲,远赴昆明,开始了人生道路上的另一个新的起点。
初到云岭的时候,从地方干部到军队干部,王仪也和大家一样遇到了不少困难。李一氓身负秘书长重任,公务十分繁忙,根本无暇顾及王仪,同时也因为李一氓对自己、对妻子要求甚严,在军部,俩人并不住在一起,而在各自的工作单位过着集体生活,只是一星期见一次面。因此,王仪和所有的新四军女兵一样,几乎独自面对所有的困难。
李一氓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不苟言笑、挺严肃的一个人,对己对人要求都很高,实际上他却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泾县云岭“大夫第”院落里,住着项英、李一氓、张云逸等领导人,项英住室的楼上有一间小阁楼,军部机要科、速记班的几个女同志就住在楼上。李一氓偶尔会跑到她们那里,检查她们的内务,甚至检查她们的抽屉。一天,施奇把自己的绑腿随随便便地扔在抽屉里,而没有按规定卷好放在固定的地方,李一氓悄悄地把它没收了。第二天,施奇找绑腿,怎么也找不到,脸都急红了,又不敢大声嚷嚷。从此以后,施奇再也不敢随便乱放东西了。姑娘们虽然有时会感到秘书长“真可恶”,但是一个个却又十分感激他、尊敬他,因为他会把姑娘们坐的桌子经常变换角度,以免把姑娘们的眼睛搞坏了;他会经常告诫姑娘们,趁年轻要多学点东西,谈恋爱不要急,等等。姑娘们知道这是个细心的秘书长,是个像长辈一样关爱着她们的秘书长。
李一氓与王仪没有卿卿我我,没有儿女情长,炽热的感情都深深地埋在心里,他不会因为王仪是自己的妻子而格外照顾她。也许是乍从北方来到南方,生活不习惯,王仪在皖南时身体并不好。生病了、发烧了,全靠八队的姑娘们照顾她。有一次,王仪又发烧了,昏昏然躺在空旷的祠堂里,部队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毛维青在静静地守护着她。王仪似乎艰难地行走在广袤的沙漠里,口干舌燥。“水!有水吗?”她喃喃地呼喊着。
毛维青端着搪瓷缸子,想不出到哪里去找水。平时都是喝凉水,可发烧的病人怎么能喝凉水呢?毛维青发愁了。她双手托腮,坐在指导员身边,一筹莫展。忽然,她看到了小油灯,聪明的姑娘眼睛一亮:有办法了!她点上小油灯,往搪瓷缸子里倒上一口水,放在豆大的油灯上烧开,喝一口,再烧一口。指导员喝着甘甜的开水,干枯的嘴唇渐渐滋润,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1939年10月,王仪要生孩子了。她带了一点钱,带着腹中的孩子转移到了浙江省委所在地丽水,在那里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由于产前严重营养不良,再加上怕暴露身份,成天关在屋子里不活动,这个孩子生了三天三夜,痛得死去活来。最后在一家私人医院里生下孩子后,王仪又昏迷了三天,带去的经费全部用来抢救母女俩人了。
出院后,王仪带着孩子隐蔽在丽水附近龙泉的一户老百姓家里。当时那里土匪很多,经常出没在山里。为了躲避土匪,每天都要躲来躲去,老百姓为她背着孩子,她拄根棍子,拖着产后极其虚弱的身子,走得十分艰难。
王仪在60年后叙述这些事情时,显得十分平静,她认为跟出生入死的新四军战士相比,这些困难算不了什么。她不感到苦。可是在当时,她想念部队,想念姑娘们,也想念李一氓,不能让孩子拖住自己革命的步伐。她狠了一狠心,找到地方上一个女共产党员,把孩子托付给了她。孩子连名字都没有来得及起,妈妈就离开了她。王仪只身步行到龙泉县,再坐竹排到了丽水,最后回到了军部。
直到20世纪50年代,全国解放,局势稳定,王仪夫妇才派人到丽水打听孩子的下落。几经周折,终于在一户老乡家找到了已经十岁的孩子。那时,她已经成了这户人家的童养媳。原先收养孩子的老乡因凭空添了一个孩子,负担加重,等孩子二、三岁时就把她送到了龙泉县育婴堂。孩子在那里长到七、八岁时便被老乡家买去做了童养媳。小姑娘长期得不到母爱,又经常遭到打骂,性格十分孤僻,也十分倔强,对派去找她的陌生的叔叔十分警觉,一路上都瞪着恐惧而警惕的大眼睛,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家。那位陌生的叔叔一路上对她倍加呵护,买了许多好吃的,还对她讲:“到了北京后,要叫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非常爱你,非常想你”。孩子其实并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什么概念,到了北京,见到一屋子人,她对所有的人都叫爸爸妈妈。
事前,李一氓对王仪说:“不管她是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都要把她认下。”现在,孩子就在面前,一股母爱油然涌起,王仪揽过了孩子,抚摸着孩子头上的伤疤,含着激动的泪花说:“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好女儿!妈妈让你受苦了!”
1943年,在淮阴,王仪把不满周岁的第二个女儿安置在一个女教师家里,自己又去忙工作了。而近在咫尺的李一氓也从未去看望过孩子。他说:“如今战争年代,不知多少人家丢儿弃女,我家孩子能有这样就不错了。现在哪有功夫去看孩子呢?”不是他不爱孩子,而是他心中装着其他更多的孩子,装着祖国的革命事业。无论是他在找回第一个孩子时说的“不管她是不是我们的孩子,都要把她认下”,还是在淮阴时说的“不知多少人家丢儿弃女,我家孩子能有这样就不错了”,都说明了这一点。
新中国成立后,李一氓长期从事外事工作,为维护世界和平,发展中国人民同世界各国人民之间的交往和友谊做出了贡献,同时也为制定和贯彻我国的外交方针政策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王仪则长期在外交部对外文化联络局工作,负责对亚洲及苏联东欧国家的文化联络工作。1978年,年近花甲的王仪转到中国红十字总会任副会长、党组副书记,直到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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