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噩耗传到特别行动支队时,大家沉默了。
此时袁火生醒了,彻底清醒了。他默默地躺在床上,痴呆的目光凝视着篷顶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圆。黑亮的瞳孔在布满血丝的眼白里缓缓的移动着,仿佛是一只受到惊吓的松鼠在游移不定。青紫色的嘴唇在微微抖动,颈部与额头的血管在缓缓蠕动着,偶尔又猛的跳跃一下。满脸通红潮热一直红到发际鼻翼,涨得凸起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一条浅浅的皱纹,从紧咬的嘴角向微微抽搐的下颏伸展过去。双手不时伸开又攥紧,似乎在捕捉一根虚无缥缈的绳索。
大家静静的簇拥在他的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小马拉着小袁的手哽咽着说:“火生,你若不好受就哭出来吧,哪怕弄出点动静来呢!”
洛处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若还是个军人,是个男子汉。你就站直了,别趴下!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你父亲希望你做的事。至少,他不会希望你躺在床上哭吧。”
袁火生愣了一下,慢慢的坐了起来。
洛处长掏出烟荷包,熟练的卷了一支递给了小袁:“来吧,抽一支。不管怎么样,这烟叶子里总还有这么一股子男子汉的味道吧。”
他接过了烟,抽了一大口,呛得他直咳嗽。但他仍一口接一口的抽着,品尝着。
洛处长微笑着看着小袁学抽烟的神态,像是在欣赏一个从天外飞来的太空人。半晌,他才慢悠悠的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很委屈,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要保持一种积极的心态。必须有勇气,去面对人生的挫折与不幸。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些挫折和不幸使自己的生命贬值。毕竟生活中还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即便是挫折和不幸也是你生命和生活中的营养和财富。它会使许多细微乃至平庸的东西变得弥足珍贵。当你真的长大了,成熟了、进入了中年、壮年、老年、你才会发现你其实已经不会去抱怨命运的不公和生活中的不幸。你也会以宽容与平和的心态,去面对那些曾伤害过你的人和事。你才会惊讶的发现在人的内心深处,竟会有那么多的感激之情,宽容之情。你才会发现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做人的真实。”
小袁忽然问道:“那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我又该如何评价我父亲和安鹏举含冤而死这件事呢?”
洛处长却反问道:“你现在该明白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京剧《锁麟囊》中的那段二黄慢板了吧?”
洛处长这一句提醒,使他不由自主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知道《锁麟囊》中的那段二黄慢板,是父亲平时经常吟唱的京剧名段。可他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这段曲子那么偏爱,而每次吟唱时,他的目光又总要久久停留在他的身上。
而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才深切澈悟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才窥视到了藏于父亲内心深处的隐忧。
洛处长留心观察着小袁表情的变化。用手轻轻敲打着桌子,和着音韵拍节,浅吟低唱了起来:“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小袁情不自禁的跟着处长的节拍韵律,续了下去:“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词曲尚未唱完。小袁那情感的潮水终于冲破了沮丧压抑的堤坝,奔涌而出。这声声呜咽就如同一头尚未成熟,却已伤痕遍体的幼狼在旷野里的嗥叫。悲愤而不沮丧,哀怨而不自弃。
洛处长知道小袁没被击垮,他站起来了!
此时的营房,就如同是一座快要爆炸的火药桶。干部们沉默了,战士们沉默了。洛处长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在剧烈颤抖着,他的血管里奔腾着愤懑和感慨。他推开窗户仰望着漆黑的天幕,在喃喃自语:“苍天在上……苍天在上啊……”
许久,处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的说:“举哀吧——”
霎眼间,特别行动支队的营房成了白色的世界。战士们将床单撕开缠在额头上,披在肩头上。月亮升起来了,那样苍白惨淡。天空飘洒着星星点点的雨丝,使大地更显得灰暗和沉闷。
战士们走出帐篷。飘飘的雨丝混合着扬到空中的纸钱,缓缓的飘落,又沙沙的扬起。
灰黑色的云愈来愈厚,稀薄的阳光被逐渐堆积的云层吞没了。光线在不停地黯淡下去,好像谁用墨汁在天幕上涂抹了一层黑色。,风,越来越猛烈像是在丛林间寻找什么。远处的地平线上不时闪现出一轮惨白色的亮光,把天幕撕开一角露出点点惨白的光亮。潮湿的泥土翻腾起浓浓的腥气,散发出暴雨来临前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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