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又是一个扫兴的早晨。酒已醒,但脑袋里像灌了铅似的,昏沉沉的。他想上厕所,可头疼得厉害,脚底不稳,嘴里如同塞满了碎裂的牙垢石,又苦又涩。他知道这是酒精麻痹后的症状。突然,放在床头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这铃声听起来又急又刺耳,大有若不接听电话则要闹到世界末日的样子。他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伸手抓过电话听筒。含糊不清的说:“我是武藤信义。”

  话筒里传出一个非常熟悉的沙哑嗓音。“听着,你他妈的马上起来。穿好军装,有辆车去接你。”

  他知道这是他的顶头上司——宪兵司令部的特务机关长兼满洲国首都警视厅总监衫田友彦。但他还是有点不明白。

  他问:“将军,大半夜的汽车来接我干什么?是不是让我坐汽车回日本哪?”

  “很不幸!你被解除军职的命令已作废!而让你官复原职的命令,我刚刚签发。具体任务,随车接你的人会告诉你的。”

  听到这里,武藤信义眼前有点发黑。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语无伦次的说:“上帝呀!是不是苏联人发动了大反攻?”

  “十五分钟前,我们的一趟临时增加的特别专列在敦化至大桥站之间被劫持了。”将军的声音显得很沉重很无奈。

  “专列上的乘客都是什么人?”

  “第七十五旅团长山口盛二将军,日本驻韩国大使熊本谦吉,德国政府的外交特使施特罗德,还有一个就是咱们的春山云子。另有三名参谋人员和三名记者,还有一名女兵。”

  “我记得那趟车是去延吉的,他们上哪去干什么?”

  “那位德国特使和七十五旅团长,很想欣赏一下长白山的夜景。另外云子陪熊本去韩国,是有公务在身。”

  “车上没配备警卫部队吗?”武藤信义诧异的问。

  “你在和谁讲话!”将军生气了。“听着,你的任务就是负责这次解救行动,绝不能让这些人成为战俘!否则政府处境就更难了。”

  “这就是说必要时可以炸毁这辆专列吗?”

  “胡闹!”将军发怒了。“你的任务是确保这些人的安全,我要见到活的将军、大使和那个德国人。否则你让我如何向政府交待?我已通知各方全力配合你的,马上会有一架飞机送你去敦化。行动吧!”将军挂断了电话。

  武藤信义呆呆的发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失手扔掉话筒,赤裸裸的跳进浴盆,让冰冷彻骨的凉水清醒一下麻木迟钝的神经。又匆匆钻了出来,用浴巾胡乱擦抹着发红的身体。无意间,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被镶在墙上的那面大镜子一览无余。他笑了,他好奇的端详出现在镜子中的自己。像肝炎患者一样浮肿的脸,皱巴巴的皮肤,眼睛周围已有了明显的黑眼圈,堆满了眼屎,干裂的嘴角留着口水印。右肩膀处有一蚕蛹似的伤痕,隆起的腹部有一个形似漩涡的枪伤。长满黑色汗毛的双腿,残留着被汽油焚烧后形成的灰白色伤痕,让人看了顿生惨不忍睹的怜悯之心。

  武藤信义咧了咧嘴,自信自语道:“这么一副尊容,实在也不像幸运儿的样子。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命运真是太不公道。他生气!他抱怨!他委屈!究其原因,他受伤几乎被毁容,只是因不是果。他之所以抱怨,乃是他发现自己做出的牺牲,付出的代价是毫无意义的,是分文不值的。因为这是一场日本根本不应卷入的战争!更是日本根本无法赢得胜利的战争。而他本人则是以相当昂贵的代价,偿付了一笔根本不该由他本人支付的债务。更让他气愤的是,他在用血来替国家还债,却无人承认。更有甚者上峰竟以“玩忽职守和渎职”名义解除了他的军职。这就意味着他要以极不光彩的身份返回国内,至于什么军人补贴,退伍薪金还有什么狗屁福利待遇看来是甭想了。而命运之舟却又峰回路转,起因却是因达官显贵的一次游山玩水所致。而他又只能为救自己而先救别人。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曾经付出的代价和痛苦,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至少不是全部。因为他又一次被大人物以国家的名义推上了要么去死,要么继续支付这笔不该由自己支付的债务,而他这小人物根本就没得选择。呜乎哀哉!仁慈的上帝呀!他肯定是被政客和大官僚收买了,他腐败了!

  在敦化铁路交通控制总调度室里。关东军宪兵司令部警备队队长武藤,沮丧地站在总调度员身后。一对阴沉的眼睛注视着操纵台上不断发光的信号显示,和各种颜色的线路标示。心中塞满了噩梦一般的担忧。

  “这辆专列已到达什么位置?”他问道。

  总调度员看了一下模型板线路上的一个闪光的红点说:“距敦化约有三十八公里。”

  “和机车联系过吗?”

  “联系过,但无人回答,机车上关闭了通讯设备。”

  他又转身问身后的随从人员,“我们采取了什么措施了吗?”

  “目前还没有,但我个人认为采取强硬的军事进攻,肯定是不行的。”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说:“但我的意见没人听啊。”

  这时警备队的作战参谋山田急匆匆走了进来,对武藤小声说:“队长,七十五旅团的攻击分队已开始对专列采取攻击行动了。”

  “什么?”武藤惊愕的问,“是谁下的命令,这件事不是由我们全权负责的吗?”

  山田参谋苦笑着说:“是临时任命的代理旅团长直接签发的作战命令。”

  “天哪!”武藤仰天长叹:“旅团长还没死呢,就有人急不可待了。”突然,他一把抓住山田的衣襟,大声说:“去和七十五旅团联系,通知他们停止进攻。不能采取任何企图拦阻列车的自杀行动,否则形势就无法控制了。另外立即和宪兵司令部取得联系,询问是怎么回事?

  山田愣了一下,继尔恍然大悟,急匆匆向电话奔去。但他还是晚了一步,战斗已打响了!

  当机车以八十公里的时速驶入又一个弯道时,冯镇海借助闪电的光亮发现在前方约百米处有一座跨轨信号灯架。在灯架的横梁上蹲伏着几个黑黝黝的人影,冯镇海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鄙视的冷笑:“妈的,那是老子们玩剩下的。”

  他对小马说:“注意!有埋伏,通知洛处长做好战斗准备。发信号!”说罢,他将一枝MP-38式冲锋枪端了起来。利用弯道行驶时自然形成的角度据枪瞄准,毫不犹豫的启动了击发装置。一串串灼热的弹丸发出凌厉的啸叫,立时便将跨轨信号灯架的横梁打得叮当乱响。顿时伏在横梁上的三名日军士兵,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失去了重心和依托,人便相继掉了下来。疾驶的列车眨眼就冲到信号灯架下,巨大沉重的车轮旋即便将两名日军士兵的身体轧成数段。另一名侥幸掉在机车锅炉的顶部,被巨大的离心力和撞击力将他撞得凌空飞了起来,又斜方向甩了出去,冯镇海听到的也只能是一声凄厉惨烈的嚎叫。

  “小马,守住驾驶室。我上去了,注意配合:”话音未落,冯镇海已像只狸猫似的钻出驾驶室,顺锅炉两侧的走台板向机车最前部摸去。列车两侧的树丛,建筑和岩石间,不时有密集的子弹飞出,使人不敢站立。急骤的雨丝抽打着他的身体,凌厉的夜风卷着砂粒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将身体紧贴在机车锅炉左侧的金属走台板上,就如同是机车的一部份。他掏出风镜扣在眼睛上,他知道重要的是稳住身体保持平衡。他将身体尽可能低的伏在冰凉的金属走台板上,那原本就十分光滑的走台板上已沾满油渍。在雨水的冲刷下已变得更加光滑,如同鲇鱼的背脊。机车剧烈摇晃起来,人伏在上面就如同一只飘在空中的风筝,左右摇摆着。他的双手轮换着扣住金属凹凸物上。双腿在努力寻找支撑点,手脚并用且将肘部,膝部,腹部及全身的功能发挥到最大效能。像蛇一样向前爬行着。迎面的疾风割裂他的肌肤,密集粗大的雨丝替代了额头和下颌上的汗珠。机车铿锵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几乎破裂。飞速掠过的树木和零星建筑及东摇西晃的列车,使他的胃和腹部在剧烈翻腾着-------他不敢停下来,否则恐惧和冰冷的寒气,会极快的使人痉挛以至麻木。他咬紧牙关,诅咒这糟糕透顶的战争以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懦弱。直至他的双手,终于抓住了机车锅炉顶部烟筒的固定金属索。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身体内的神经系统才涌上来一阵轻松感。他伏在微微发烫的锅炉外壁上,将麻木的双肩放松,使僵硬的身体得以松弛。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机车冲出隧道。从他发现远处这座隧道的第一时间,他就意识到最危险的并不是进入隧道之际,而是冲出隧道的瞬间。

  大雨已小了许多,大地已开始升起浓浓的晨雾,夜已显得更加深沉黑暗。“我他妈的真有点受不了。”他轻轻呻吟着,内心的紧张和恐惧像把尖刀似的在他周身搅动,他感到肺部在隐隐作痛,心脏在剧烈跳动,内心在一阵阵地痉挛,他感到勇气快要消失殆尽了,一股胆汁般的苦涩辛辣的液体向他的喉头涌来。

  此时驾驶室的风挡玻璃及零乱杂物,早被隐蔽在隧道入口两侧的重机枪打得千疮百孔,玻璃碎片,杂物和弹丸四处横飞。小马跳到左边胡乱将操纵连杆向前推去,匆忙间他也没忘记,在操纵连杆越过每一刻槽时稍许停留一下。机车锅炉增大了动力,加大了速度。仪表盘上的指针在直线上升,机车猛烈的摇晃起来发出“格格”的响声。小马又顺手将车头前部的聚光照明灯电源开关打开,然后他便尽可能的依偎到正驾驶的座椅下面去了。端好冲锋枪紧紧盯住驾驶室两侧的小门,他知道其余的事用不着他操心了。

  在隧道入口上方隐蔽的日军突击队四名队员。他们的任务是抢占煤水车,配合第一组队员控制车头,并支援第三组抢夺车厢。当他们发现机车闭灯行驶时,他们并不太在意,因他们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可当机车呼啸而来近在咫尺时,安装在机车前端的聚光照明灯突然打开了。那足有几千度的光束,瞬间便将他们的身影清晰暴露在光环之中。在这个瞬间他们的视网膜是黑暗的,是混沌不清的。他们的思维反应及判断能力瞬间停滞了。当他们醒悟过来时,风驰电掣的机车拖着两节车厢早已一掠而过。只有两个反应稍快一点的突击队员,纵身竟从隧道入口处的岩壁上跳了下来。结果一个不慎跳进煤水车和贵宾车厢联结处的下面,被沉重的车轮拦腰切断。另一个到是跳到煤水车的后部,身体尚未站稳就被埋伏在煤水车上的安鹏举,一枪将他从车上掀了下去。

  当机车冲入隧道,洛处长发现这条隧道长为两百米,宽为十五米,高约为十二米。他知道最严峻的考验到了。他一挥手;“带防毒面具,让战俘趴在墙根地板上”。又转身对范天华说:“你负责车厢后门,小周负责前门。叶成林和孙常发和我负责两侧的窗户,丁秘书负责战俘。身体不要抬高,枪口尽量压低贴着窗户打。”

  埋伏在路基两侧的日军特种作战小组处境就更糟了,按计划应当是第一组和第二组的行动人员抢占机车控制煤水车然后减速停车,至少要给他们登上车厢创造条件。然而机车却并未减速,无线电在隧道里又叫不通,也根本就看不见信号。可机车却轰隆隆的冲了过来,蒸汽引擎的轰鸣,汽笛的呼啸就如同愤怒的棕熊发出的咆哮。

  不能再等待了,他们行动了!他们从路基下一跃而起向车厢扑去,但他们忘了一点,或者是他们根本就不懂。由地面向疾驶的车上跳,必须是顺火车行驶的势头,而不是逆行起跳。当你在列车运行方向的右侧时,必须先右手右脚上,在机车左侧时则是左手左脚先上。而他们则是以逆行方式在靠近列车的同时:“噌”的一下就胡乱窜了上去。顿时高速行驶的列车,产生的巨大离心力和惯性裹挟着他们的身体像甩抹布似的,把他们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外壁上。“啪叽”一声,人立即就陷入意识混乱状态,相继脱手坠落到路基上。

  其中一人不慎被卷入飞驰的车轮下,留在路基上的只是一双血淋淋被撕裂的腿。倒是有一个突击队员,双手死死抓住车厢门外侧的U形立式扶手,身体似风筝似的悬在空中来回飘荡。费了好大的劲,双脚才算勉强蹬上了车门踏板。可还没等身体稳住,安放在踏板上的小型防步兵杀伤雷起爆了。在一团炽烈的火焰中,他整个人与焊接在车厢框架上的三级踏板一同飞离了车体,凶猛的气浪与弹片将他的身体抛了出去。

  就在机车冲入隧道的瞬间,小马从驾驶座椅下一跃而起。顺手打开了放汽阀,霎时灼热的乳白色蒸汽,顿时从机车两侧喷涌而出。顺着疾驰的列车带动的风势奔腾着,将整列火车和隧道陷入乳白色水蒸汽之中。

  重要的是它使埋伏在隧道里的日军战斗人员的视线模糊了,彼此的联络中断了,行动也就失去了精确性和统一性。日军突击队员不甘心错过这个失之交臂的机会,他们向车厢投出了三颗闪光弹。因视线模糊有两颗砸在车厢外侧的框架上,坠落在路基上。只有一颗闪光弹顺炸坏的玻璃投入车厢内。掉在伏身在地板上那个报社记者的臀部上,巨大的爆炸和光焰形成的冲击波竟将他的臀部炸开了。滚烫的鲜血迸溅到天花板上。墙壁上,座椅上,人身上。暗青色的肠子顿时涌流出来。

  还真有几名日军士兵,顺已破碎的窗户一跃而入。叶成林大喊一声:“上来了!”他手中的冲锋枪欢快的抖动着,猛烈喷射的弹雨形成的冲击波,便将那个身体尚未完全进入车厢的突击队员掀了下去。洛处长拎着轻机枪从左打到右,再从右打到左。使想从另两个窗口冲上来的日军士兵的身体,斜挂在破碎的窗框上。被打碎的脑袋搭拉在车内靠窗的茶几上,头部、肩背部处布满了弹洞在汩汩冒着鲜血,粥样的液体喷溅到窗框上,地板上。另一名日军士兵从列车左侧跃上车厢踏板,他一只手拼命抓住车门拉手,左脚蹬在车门踏板的一侧,右脚踩在踏板上稳住身体,上半身抵在车门上,双手扣住门拉手用力向后拽。可就在门顺滑槽向后滑动的瞬间,那颗横向拉线的杀伤雷被引爆了。顷刻之间,炸弹的冲击波不但将门框炸飞了,还将车门内的金属隔板,连同从对面车门爬上来的日军士兵一同掀了下去。

  守候在煤水车上的丁川,始终也没搞明白车厢顶部这五名日军突击队员,是从什么地方上来的?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上来的?他只知道这些人必须下去,他熟练地抡起了冲锋枪。直至将一个弹匣的子弹发射完毕,他的手指才松开枪机,而这五名日军士兵早就轱辘到车下去了。他向车下“呸”吐了一口痰,暗暗的在心里嘀咕一句:“妈拉个巴子的,可别炸铁轨呀!”

  此时机车已接近隧道出口了。守候在机车前端的冯镇海,开始在心里数数“1——2——3,机车最前端正好从隧道中冒出来。冯镇海毫不迟疑的一扬手,向隧道出口的左上方投去一颗特制燃烧弹。

  守在隧道出口处的六名日军突击队员,对隧道里的战况并不很清楚,只是听得隧道内枪声,爆炸声,惨叫声不绝与耳,想必是未得手。那么按计划他们只能是在有限的程度上,炸坏机车锅炉或驾驶室。迫使机车强制停车。因为他们知道这趟专列已成了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而这只能在机车冲出隧道不少于1/3时,才能采取行动。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机车从隧道里刚露头。在机车最前端锅炉左侧的走台板上,竟隐藏着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而且还顺手扔上来一个什么东西。这几个日军士兵迟疑之间,本能的将目光向隧道左上方望去。只见一只类似酒瓶状的物品,砸在两名突击队员背靠的岩壁上。旋即一声极为沉闷的爆炸声,这两名突击队员的身体瞬间腾空而起,耀眼的火光中,散乱的肢体碎块在黑暗中格外显眼醒目。

  当另四名突击队员醒悟之时,冯镇海早已扣动了冲锋枪扳机。一串串灼热的弹丸,呼啸着洞穿了他们的胸膛,掀开了他们的头骨,撕裂了他们的腹部,击碎了他们的膝头,旋即他们相继从岩壁上坠落了。

  此时机车已驶入敦化车站管区之内。洛处长他们惊异的发现,站台上,候车室内,车站值班室和机房里,已沦入一片黑暗。所有的照明设备都关闭了,就连红绿信号灯都消失了。借着夜色仍可清晰的发现,路边的建筑和草丛中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人员。然而却没有采取任何干预和破坏性的拦阻行动,只是在黑暗之中默默注视着列车在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时速顺利通过敦化车站。这时列车上的人们,还不知作为全权负责处理这起突发事件的总指挥——武藤信义,已下命令沿途各站工作人员及军警宪特工人员,不得对列车采取任何拦阻或可能导致毁灭性后果的破坏行动。

  此时车厢内早已是一片狼藉,迸溅的鲜血,脑浆,满地是滚动的弹壳,车厢壁板上布满了弹孔,冒出焦糊的缕缕烟尘。两具悬挂在窗框和茶几上的日军士兵的尸体,随着机车的摇动而在轻轻摆动着。血液早已干涸,伤口已微呈黑紫色,筋脉,血管,碎骨裸露着,撕裂开的头皮在不时“扑哒扑哒”晃动着。

  躲在桌子底下的女通讯士官已从昏厥中苏醒,时不时传出惊恐的啜泣声。伏在左侧车厢壁角落的旅团长,青紫的面容已泛起红润的血色。那两位仍在瑟瑟发抖的德国政府特使和日本驻满洲国大使,一对死鱼般的眼睛不时投向一脸杀气的洛处长,又时而投向仍然沉默的旅团长。那两位记者,已用风衣将不幸蒙难的同事尸身遮盖。

  洛处长抬腕看了看表,从战斗开始打响正好是九分钟。可这九分钟在他看来竟是那样漫长,就如同是一个世纪。他看了看已面露倦容的部下,又看了看早已面无人色的战俘,他知道差不多了。他大声说:“这里有没有懂中文的?”

  其中一名记者坐了起来,小声用中文说:“我懂中文,我曾在香港驻过三年。”

  “你叫什么名字?”洛处长问。

  “我叫高桥村越。东京日报记者。”

  洛处长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一个体型又瘦又高的中年人,一张白得象纸似的瓜条脸上,镶着一对小而圆的黑褐色眼球。带着一副玳瑁色眼镜,以至于这厚厚的啤酒瓶底似的镜片,竟占去这张脸的2/3,看上去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薄薄的嘴唇,总是在往一边歪的嘴角不时流出几滴口香糖汁液。

  洛处长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好!”心里却暗暗嘀咕。‘这才是想啥就来啥。’他一伸手将这名记者拽到旅团长身边,指着旅团长对记者说:“你告诉他,不是我想杀你们,而是你的部下和同事想杀你们!”又指着仍悬挂在窗框上的两具日军突击队员的尸体说:“你告诉将军,是不是还想让这两位先生,也像那两位突击队员一样把尸体挂在窗框上?”

  记者刚将洛处长的话用英文和日文翻译给将军,那位身材矮胖壮实的大使与德国政府特使,就声嘶力竭的叫喊起来:“不!不!这是屠杀!是屠杀!是对众多生命的不负责任。这是在用无辜者的生命在做愚蠢的赌博。我要去控告你!”

  洛处长没表示什么,只是默默观察着。那位记者到是如实把他们之间的对话转述给洛处长。他知道只有把日本人打疼了,打怕了。他们才会老老实实的坐下来和你讲道理。

  那位日本旅团长无奈的看了看因恐惧而在发抖的大使。又看了看无可奈何的德国特使。他知道这两位先生若真的出了事,军方和政府的处境就更尴尬了。那些在野党派,反战的团体及民众,就足以将大本营及关东军司令部掀翻了。

  他沮丧的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他对那个哭得满脸是鼻涕眼泪的通讯士官长说:“别哭了,打开无线电,我要和旅团司令部通话!”

  将军的话刚说完,洛处长就惊异的发现。无论是日本大使,德国特使还是记者就连通讯士官的脸上,都忽然间泛起红润的光泽。眼睛陡然升起希望之光,扭曲的五官也迅速复位,兴奋之情溢出言表,就仿佛是扎了一针吗啡。

  这时通讯士官说话了:“将军,无线电已接通。值班员说已责成宪兵司令部警备队队长武藤信义,出任处理这次突发事件的全权代表。所有与此有关的事项务必须向武藤信义联系或汇报,其他人无权干涉和过问。所以我已为您接通了武藤信义队长。”

  “很好,小姐,辛苦你了。”将军带有几分歉意,拍了拍这位早已花容失色的女兵的肩。突然他发觉有人拽他的衣服,他回头发现是那位矮胖的日本大使。他言辞恳切的说:“将军,生死关头啊!这么多条命可都在您一念之间哪!这种时候是玩不得什么英雄主义呀!你可想好了再说呀!”

  旅团长将军恼怒的挣脱大使的手,苦笑着摇了摇头,仰天长叹:“上帝呀,难道军人的荣誉,还不如几个政客的命值钱吗?他不惧死,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见过太多的死亡。可今天他才第一次意识到,求生往往比求死还需要更大的勇气。他这才体验到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他才明白什么叫投鼠忌器的尴尬和恼怒。他才深深理解了“猫戏鼠时”,猫的残忍、鼠的屈辱与哀怜。

  敦化铁路交通总控制室里一片混乱,呈半圆形操作台上,堆满了纸张和报表,喝剩的咖啡杯,快要溢出的烟灰缸。一些人正在收发电报,一些人正忙于统计各种数据和综合情报评估。走廊里挤满各新闻媒体的记者。卫生间里拥挤着许多人,正在赌专列上的人质是生还是死。

  武藤信义问“专列到达什么位置?”

  值班员俯身按了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模型板上的红灯马上闪了几下,“在敦化车站的西边,距离约十公里。”

  “专列上的情况怎么样了?有多少伤亡?”

  “专列在出事地段就自行关闭了无线电,再也没联系上。至于伤亡情况就很难讲了。据沿途跟踪侦察得知车厢内所有灯光都关闭,里面烟雾腾腾根本无法知道伤亡情况。”

  “专列受损情况如何?”

  “还能怎样呢?专列尾部几乎炸飞了,车厢前门的踏板和隔板连同门框的下半部都炸掉了。近一半的窗户炸坏,所有玻璃全炸碎了。”

  这时放在值班员身旁的一部电话响了起来,他转身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又放下了。说道:“是通讯室的无线电话,他们一直在试图和专列联系。”他又按了几个按钮,对武藤信义指了指操纵台上的一部红色电话机。

  武藤信义忙抓起电话筒,值班员又按了一个按钮,顿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我是第七十五旅团长山口盛二将军,叫武藤信义队长听电话。”

  武藤信义的眼睛湿润了,是将军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可在平淡严谨的修辞中仍无时不在体现一种威严和责任。

  “将军,您好!我是宪兵司令部警备队队长武藤信义。您现在怎么样?车上的状况如何?有伤亡吗?”

  “在这种时候还能怎样呢!请你立即传达我的命令。必须停止一切企图夺取机车的行动,不要再作任何无益的尝试,拆除沿线路障和爆炸物,以便确保列车安全通行!”

  突然话筒沉默了,中断了,传出来的只是时断时续的轻微沙沙声。武藤信义惊得冒了一身冷汗,他忙问值班员,说:“你敢断定这台设备是在正常工作吗?”

  值班员抓起电话听了一会,又看了看仪表指示盘上的显示,线路中夹杂着一阵刺耳的劈啪声。值班员忙伸手扭动旋钮,又启动了排除杂音的设备,杂音渐渐消逝了。

  将军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你听好了,现在中国的一名指挥官要和你直接讲话。我这里有一名记者充当翻译,在语言构通上没障碍。”

  说话间,通讯士官将耳机和话筒递给洛处长。记者高桥村越抓起另一副耳机和话筒。临时增设的铁路交通控制调度室开始调试通讯设备,随着信号增强频率波长的串联,两处的通讯设备开始同步运转了。

  “我是东北抗日联军野狼突击队的队长,姓洛。现在我要知道与我通话的人是谁?”

  “我是关东军宪兵司令部警备队队长武藤信义,同时还是负责处理这次事件的全权代表。

  “好!你我都是军人,无需绕圈子。坦率的说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也无意将这些人如数交给抗联。”洛处长在字斟句酌的小心避开‘人质’这个词组,他不想给对手留下一个恐怖份子的形象。

  “这我就不明白啦,你们实施的这次行动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武藤信义感到困惑。

  “告诉你,我的目的相当简单——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将间谍春山云子抓捕归案,并带回重庆!”

  “你觉得你办得到吗?”武藤信义的语气里,透着那么一股子嘲讽和冷漠。

  “如果我办不到,那么你所见到的就是这些战俘的尸体!”

  “喂!您什么意思?能不能明确一下您的条件?您到底需要什么?”武藤信义的心里骤然向下一沉,又突然升腾起一点希望之光。

  “从现在起,你必须按我说的办。如果你我之间配合的好,我可以将这些战俘还给你们。当然间谍春山云子除外。”

  “洛处长,您需要我们如何配合呢?”此时,他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一、立即拆除路轨上的所有爆炸器材及路障。确保列车安全运行。

  二、在延吉火车站距机场最近的路口,预备一辆带防雨篷布的卡车,送我们去机场。

  三、通知边防部队及相关部门,在我们这趟列车抵达延吉车站时,将有一架我方的飞机由苏联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进入我国领空。并降落在延吉机场,你们有责任保证这架飞机安全降落。

  四、你们用什么来担保我们的飞机起飞后,不至于遭到你们地面炮火与战斗机的攻击呢?如果你们无法提供让人信服的保证,我们只好按自己认可的方式,做最后的处置了!”

  “洛处长,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的意思。如果我准确无误地按您的意思办了,您就应当无条件地将我们的人释放?”

  “注意:是除间谍春山云子之外,我再强调一遍,不要钻空子!”

  “我明白了。请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我个人认为应当能够成交。”

  “可以,十五分钟应当是足够的了。十五分钟后,仍得不到我们满意的答案,我们将按我们的方式与时间表自行其事了。”

  武藤信义知道这条件太优越了。他明白如果抗联方面一旦自行其事,其严重后果是无法想象的。可他也清楚那个云子在衫田友彦心目中的位置,他显得有点迟疑不决。

  “立即答应他的全部条件,按他说的办。”另一部电话听筒里传来衫田友彦兴奋而又急切地说话声。

  他立即拿起这部电话。“总监,那春山云子可就死定了。”

  “你是不是没长脑子?对于我们而言,重要的是德国政府的特使,是日本驻韩国的大使,是那位战功显赫的旅团长。一个已经暴露了的间谍,在客观上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这并不是说我们无情无义,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已经没有其它的选择了!”

  “可问题在于他们让我们提供飞机升空后的安全保证,您也知道这种安全保证只能是口头或书面上的,而这种保证原本就不值钱。这又如何能让他们相信?”

  “我能理解他们的担心。这样吧,你立即无条件地答应他们。我马上坐飞机去延吉,必要时我亲自护送他们出境。你也尽快赶到延吉,注意你现在的工作重心是确保列车与人质的安全。否则,你我可就真的该以死谢罪了!”

  “好吧,我按您的命令办就是了!”说罢,他马上又抓起那部红色的电话听筒。“洛处长,您在听吗?”

  “是的!”

  “我方已无条件地同意贵军的条件!铁路已为您全线开通,我宪兵司令部正在向贵军延安总部通报此事。至于飞机升空后的安全问题,您尽管放心!我将亲自护送你们出境。”

  “武藤君,您不觉得您的份量轻了点吗?”

  “好吧,我尊重贵军的选择。我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特务机关长兼满洲国首都警视厅总监——衫田友彦君,将亲自护送贵军出境。望贵军能信守承诺,能珍惜这种荣誉和信任!另外,车上是否有伤病员或阵亡者?若有,请在安图车站停下车,将他们送下车以便于及早救治。至于安全问题尽管放心,绝不会出现不愉快的事。这点我以人格和军人的荣誉担保!”

  “好吧!我同意。”

  说话间,这辆早已千疮百孔的专列呼啸着,颠簸着冲进站内。机车的制轮楔驱动着闸瓦,死死箍住沉重的车轮,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不甘被制轮楔束缚住的车体咆哮着挣扎着,迸溅出一串蓝白相间的火花和阵阵焦糊味。

  武藤信义一挥手,几名女护士扛着担架向专列走去。机车喘息着在安图站一号站台停了下来。此时原拥挤在月台上的军警人员陆续撤离,靠近机车的月台上及列车的两侧已空无一人,就连信号工作人员也识趣的走开了。

  冯镇海将机车停在月台最东端的弯转处,在这里他可以清楚看到车厢尾部。在机车的东南面是车站的值班室,候车室,依次排开的是办公及维修部门。机车的西北面是三条空荡荡的路轨。他那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才觉得有点踏实,他知道在这里任何攻占列车的企图都可以提前分辨出来。

  小马利用这个间歇,拼命向炉膛里扬了几铁锨煤。又悄悄向车外窥视。站台上静悄悄的,又黑黝黝的。他顽皮地伸了下舌头,又顺手摸了摸脑袋。暗暗嘀咕道,“乖乖!这黑灯瞎火的,不定有多少颗枪指着我吃饭的家伙呢。妈妈的,要是在这“光荣”了,可无法壮烈了,谁也看不见哪。”

  机车与车厢联接处的阴影里,出现了几个人影。两个瑟瑟发抖的记者抬着已死亡的同事,在车下护士的帮助下离开专列。

  随即残破的车门关闭了,车内仍是一片漆黑。机车启动了,汽笛吼叫着,车厢摇晃着,锅炉里喷出滚滚气浪,轰隆隆的驶出车站。

  武藤信义苦笑着站在月台上,目送列车远去。他不明白这些东方人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更不清楚导致这一切的内在因素到底是什么?在他的心里东方的军人始终是一团解不开的谜。

  始终站在他身边的山田少佐心有不甘的说:“队长,就这么让他们扬长而去了?”

  武藤信义看了他的助手一眼,反问道:“怎么,你还想请他们下来陪你喝上一杯?”

  “我是真的不甘心哪!这毕竟是咱们重兵防守的中心地区,可竟让他们来去自由。而且还是在铁路线上……”

  “那又怎样?不错!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机车炸毁或掀翻,可你能保证车窗、车门、机车上安装的炸弹地雷不起爆吗?”

  “那……那我用什么担保啊?”

  “那你就闭住嘴,你就应当为能成功的交换战俘而感到庆幸。可以这样说,自世界战争史上有交换战俘的那一天算起,这是一次最不平等的交换。”

  山田少佐想了想又说:“难道我们手里就真的连张好牌都没有吗?”

  “好牌?”武藤信义苦笑着说:“告诉你,我们的手里不但没有好牌,而且是一张牌都没有。如果将军和大使与那个德国政府特使死于非命,或真的以战俘身份出现在外交场合。你让天皇与首相如何面对新闻媒体?怎么去向在野党解释?怎么去向反战人士交待?对于政府而言,这可能就不亚于一次政变了,至于这大东亚圣战可就真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山田少佐却颇不以为然的说:“我怎么看着有点像恐怖主义分子呢!”

  “呸”武藤信义吐了他一口。“这是战争行为,从军事和道义的角度而言无可非议。”

  山田少佐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小声说:“队长。我有种预感,或者说是一种我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就我个人看来这是一场我们根本无法赢得的战争!”

  武藤信义心中不由得一震,他知道这个少佐成熟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坦率地说我也是这样评价这场战争的。就拿淞沪战役来说吧。假如他委员长真想一打到底,淞沪战役的胜利者会是我们吗?”

  山田少佐沮丧的说:“别提了,那场战役我参加了。我们先后投入了九个精锐师团,兵力达三十五万余人,动用了三百余架飞机,七十余艘舰艇。打了足足三个月,我们阵亡四万五千余人,才拿下了上海。逼得东京大本营三易前线最高指挥官。战役开始头八天,我们就阵亡六千余人。不错!国民党投入的兵力高达七十万人,可他们根本没动用海空军,全凭陆军和我们硬拼了三个月。其中防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名士兵,在一个副团长的代领下竟然顽强地守了四天四夜。我们担任攻击的数千名士兵竟然寸步难行,真不知这仗是怎么打的?”

  “最后不也拿下上海了吗?”

  “唉——!”山田少佐沮丧地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了,最后还是国民党主动撤出了上海,我们才白捡了个战胜者的虚荣。”

  “这就足以证明国民党完全有能力赢得这场战争。”

  “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一拼到底呢?”

  “这就是他委员长的精明之处了。看来他是以时间换取空间,以空间换取主动。他很清楚他的心腹之患,他的肘腋之痛并不是我们。他拖住了我们近70%的兵力,他拉长并分散了我们的作战物资,他逼得我们不得不两线作战。你知道自古两线作战就是兵家之大忌呀!这就足以拖垮我们哪!”

  “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虽然赢得了淞沪战役,赢得了中国的广大地区,却已是强弩之末了呢”

  “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不错!我们是赢得了淞沪战役,也赢得了珍珠港战斗的胜利。可我们却输掉了整个战争,输掉了大和民族的根本!我们是在为大和民族的利益而奋战,可实际呢?我们却是在为大和民族挖掘坟墓,因为我们做了一件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的蠢事!举起了一块远远超出自己体力的庞然大物!”

  “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成了大和民族最不肖的子孙吗!”

  “是啊——!”武藤信义沉重地点了下头。“其罪当诛啊!”

  “那为什么不向大本营和天皇,提出我们的担忧呢?”

  武藤信义苦笑道;“谁不怕死呢?谁又敢说实话呢?况且,这种问题远不是我们这个级别的人敢想的。军人嘛,他的脑袋不是用来思考这场战争该不该打,而是用来思考该怎样打的。也许,这恰恰才是军人的可悲与可怜之处吧!”他的眼睛湿润了。

  山田少佐沉默了,他知道队长说的是心里的话。是大家都意识到了,却谁都没有勇气承认的事实!

  当时针渐渐接近凌晨四时三十分时。这辆历经生死浩劫早已千疮百孔的列车。终于在延吉车站外面停了下来。残破的机车不堪重负的喘息着,似乎在为自己终于完成了不该由自己承受的苦难而抱怨。暴雨早已停止了倾泻,浓浓的雾靄正从大地的怀抱中,一丝丝,一缕缕,一线线,一团团的挤出来,钻出来升腾而起。将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乳白色的纱帐中,使黑黝黝的机车就如同是海市蜃楼中的幻景。就连人和树木都成了怪异的眩晕状,失去了鲜明的轮廓。机车两侧的山峦和丛林,簇拥着浓浓的晨雾。只勾出层层轮廓的暗影。

  浓雾中陡然飞起尖利刺耳的哨子声,日方的军警人员迅速撤离机车所在的区域。旋即,一辆带防雨篷布的军用大卡车缓缓向机车走来,并迅速将车尾靠在火车车门处。

  这时残破的车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洛处长和范天华最先从车上跳下来。随后则是日本第七十五旅团长山口盛二将军,日本驻韩国大使熊本谦吉、德国政府特使、冯.施特罗德、女通讯士官及垂头丧气的女间谍云子。他(她)们的身上被绑满了炸药,没有人知道这些炸药的起爆装置是如何设置的?更不知道是由谁控制的?最后下来的则是疲惫不堪的小分队的成员,他们迅速将战俘弄上汽车,范天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他用手枪点了一下日军驾驶员的脑袋,说道;“开车,去机场——!”他这才发现原来机场与火车站近在咫尺,直线距离竟然不超过一千米。

  五分钟后汽车已直接停在一架银白色的道格拉斯C——47型运输机旁。机舱门被推开了,并缓缓放下了舷梯。

  此时一辆日本军用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般驶到飞机旁。日本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特务机关长兼满洲国警视厅总监——衫田友彦从车上下来了,陪伴他的是警备队队长武藤信义。

  衫田友彦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我已经准确无误地履行了我的诺言,你们呢?”说罢,他大踏步蹬上了飞机。

  小分队的成员一个个看得是目瞪口呆,范天华竟然喊了起来;“耶!这老爷子怎么比我还凶呢?”

  洛处长一挥手,说道;“哪那么些废话?马上放人!”

  冯镇海立即从战俘身上的炸药中取出雷管,卸下炸药。丁秘书和安鹏举将云子带上飞机,在进入机舱前的一瞬间,云子固执地回头向东北的大地望了最后一眼。她知道她曾无数次化险为夷的幸运,已不会属于她了。她已经听到了地狱之门开启时的隆隆声响,她已感觉到那潮湿的泥土掩埋她身体时的冰冷。她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她看来原本要简单得多。她只是遗憾上帝并没有赐予她更长一点的生命里程,还没有让她切实体验到女人的娇媚,爱情的浪漫。她只是在想假如没有这场大东亚圣战,那么生活展示给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壮观呢

  直到此时洛处长与武藤信义的双手才握在一起。武藤信义对这种礼节似乎很不适应,但他却从双方握手的力度中,感受到军人之间才会有的坦诚和无法消除地敌意。

  “我是东北抗日联军野狼突击队队长——洛阳生。”

  “我是宪兵司令部警备队队长-——武藤信义。”

  他们都在认真的观察对方,打量着对方。可那浓浓的雾气,又在各自的脸上增添了少许的神秘。

  洛处长感慨的说:“这是你我之间第一次见面,可在战场上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武藤信义微微一笑:“这话听起来并不是很友好,但我能理解。坦率的说,作为交战双方的指挥官,能在此时葆有一颗平和的心态也实属难得了。”

  洛处长苦笑着说:“这也是无奈之举了,就我个人而言我真的不希望彼此永远是对手。”

  武藤信义淡淡一笑,说:“我真的不敢想你我之间下一次相见,会以什么方式开始,又会以什么形式结束。而无论怎样,你我都是生入不得佛堂,死上不了天堂的人!”

  洛处长轻轻叹了一口气,“军人嘛,原本就是站在地狱之中筑造天堂的人!”

  这时冯镇海走了过来,“处长,交接手续已办完。”

  洛处长略一沉吟,“作为对手,我真心希望你能多加保重好自为之!”

  “谢谢!我真心希望彼此能成为友军而不是对手!”

  说罢,二人各自退后一步,互致一个标准的军礼。洛处长转身大踏步蹬上飞机。

  飞机引擎缓缓起动了,速度愈来愈快,并渐渐离开了地面,呼啸着冲入蔚蓝色的天空。

  当飞机渐渐远去之时。山田少佐小声问道:“那个处长怎么样?”

  武藤信义略显悒郁的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说:“作为我们的对手当之无愧!”突然他固执的转回身,注视着早已消逝了的飞机。许久,许久,才轻轻的说了一句:“这是一个多可怕的对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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