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的山风悄然蹑足踏过草尖,溶入丛林中的雾靄之中。蓦地。远处山峦的最高处,飘来一声“海东青”那尖锐高亢的啸叫。这啸叫以那穿透力极强的声波振幅,使这原本寂静的山谷,顿时腾起一丝生命的欢跃。
当以武藤信义为首的这支盗墓小分队,终于抵达长白山西坡——大峡谷的边缘时。他们感受到了大森林的呼吸,纯净、清新、混合着枝叶与泥土的芳香。那树木的青涩,那流动在早晨湿润的秋风中,又渐渐渗透到肺腑中的惬意。溢出汗水的脸庞拂着清凉,紧张酸痛的筋骨也在徐徐松弛------。他们茫然了,困惑了。他们的躯体和灵魂都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敬畏所深深震撼了。浩如烟海的林涛时而舒缓,时而澎湃。那是大森林释放过量摄入高频振荡后,不期而至的温馨与宁静。它把大森林沉睡了一夜的灵性催醒,它把激动不安的信息传递给亘古的原始丛林。尤其是当它经历了一番雷鸣电闪雨狂风骤的暴虐之后,它累了,它疲惫了!
武藤信义怀着一种极其复杂而又迷惘的心态,站立在长白山大峡谷的入口处。他知道这是中国与朝鲜的边缘地带,它纵贯南北绵延东西总面积足有八千多平方公里。而大峡谷置于松花江的上游,长白山的腹部。它长达七十余公里,最宽处足有三百米,最狭隘处却只有两米。这里沟壑纵横交错,崖岸陡峭险峻。那黑沉沉阴森森的原始丛林就如同刀削斧砍一般。遍布峡谷两侧的熔岩林,似被神奇的大自然突然划出一道蜿蜒曲折神秘莫测的深谷。它是由数不清的高山、低谷、峰腰部、台地、纵谷、崖岸组成的。在它的怀抱中嶙峋巨石比比皆是,充溢着难以计数不可逾越的天裂谷和湍急的溪流。它的上半部是黑色或褐色火山灰形成的陡坡,下半部则是灰色与青色的火山熔岩形成的峰林。一条湍急的溪流在谷底奔流着,时隐时现但哗哗的流水声却又不绝于耳。
武藤信义情不自禁地感叹道;“难怪东京大本营一再强调——宁舍本土,不舍满洲哇!”
石井却颇为沮丧地说;“这座大山无疑是世间最美最神奇的山,可它无疑又是最危险的原始丛林。”
武藤深有同感地说;“这座山没有死,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清楚地知道,这座原始森林是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封闭世界。对于外来的闯入者来说,它是一座连“鬼”都辩不清东南西北的迷宫。是一座随时都会爆炸的雷区。这种感觉会使人从内心深处,滋生起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感。尽管这种恐惧感并不仅仅来自于死亡的威胁,而是从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与困惑中生成的神经质。
他们站在大峡谷的边缘处,极目远眺。不能不扪心自问;那座颇为神秘的古墓真的隐藏在其间吗?它真的存在吗?它就真的会拥有那么多的神秘和财富吗?
可无论出于什么样的担心。这些身穿便衣的盗墓贼,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知道隐藏在长白山深处的大峡谷——已赫然在望了!
他倆在一块岩石上摊开地图,拿着指南针在仔细核对着方位与坐标。又不时对周围的地势指点着。其余的宪兵们索性将长柄砍刀往黑油油的泥土里一插,就地坐了下来。
宪兵村上原田拽住小原树,不依不饶地说;“再玩几把,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玩就玩,还是二十一点。不许赖帐,愿赌服输!”
“扑嗵”几只半生不熟的野山梨,扔在马小羽的怀里。随即,一只盛满水的军用水壶递到他的手中。“喝点水吧,这一路也够辛苦你了。”
说话的是日本宪兵栗原板仓。不知是为什么,他和马小羽特别投缘。这一路上对马小羽也多有关照,尤其愿意和马小羽唠家常。
马小羽好心地提醒道;“在山里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喝水的好。”
“为什么?”栗原板仓不解地说;“咱们又不缺水吃。”
“喝水多,出汗就多,体内的盐份消耗的就多。你在山里又不可能随时随地都能确保有水源。一旦断了水,人就会马上陷入虚脱状态。所以。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语——最苦的是一座金山换不来一口水!”
“好像是这个理。”停了一下,他又并无恶意地说;“你这个人与其他满洲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看起来你就是个苦力,可听你说话又像个读书人。”
“天哪!我们穷人还不行读几本书?”
“那倒不是。”栗原板仓笑着说;“你们这里有一句话,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哪句话?”
“当兵的做文章,读书的耍大刀,出家人去跳舞,当婊子的爱读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叫什么?”
栗原板仓笑着说:“这叫四大别扭!”
马小羽也笑了起来,说道;“太君。你对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这算什么。我还想知道你们满汉全席上菜的顺序与菜谱呢。”
“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不是有什么用,而是非常有用!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我们家祖传就是开饭馆的。”
“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吧,你想听什么?”
“你先试着说说满汉全席上菜的顺序吧?”
“好吧!”马小羽略想了一下,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入席前先净面,送上香茗一盏,配以四色茶点,此为‘到奉’。后开始‘茶叙’,上手碟(瓜籽、榛子、任选)谓之‘对相’。如此种种繁琐的小吃烘托之后,大菜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中间还要上喷洒香水的毛巾数次,最后以水洗面,谓之‘滨水’?”
“听着倒像是那么回事。可菜谱呢?这可是最难的。”
“当然!但我只能给你简要的说。首先点心分甜咸两种,并有干稀之别。三道茶又分清茶、香茶、炒米茶等。菜类分冷菜、头道菜、炒菜、饭菜、甜菜。点心中也包括水果。按先后顺序是。四到奉、四热荤、四冷荤、四双拼、四大碗、四中碗、四小碗、四每位、四烧烤、四冷素、四座彩、八咸点、八甜点、两甜菜、一面、一干饭、一稀饭、四饭菜、一汤、四根汤、四根面、四京菓、四糖菓、四酸菓、四蜜菓、四生菓、四水菓、四看菓、另外满席有乌翅肋巴扇儿,后脖领儿、蒸乳猪、烧鸭子、卷肝、鹿尾儿、七星盘、油饹儿。汉席有四干果、四鲜、四蜜饯、四冷荤、三甜碗、四点心。再就是热菜、荤菜、鱼虾和山珍了。”
“天哪!”栗原板仓吃惊地睁大眼睛,说;“这得吃多少天哪?况且谁家会有这么多钱?”
“所以说这是官场菜。总共是六道108式,分三天吃完。老百姓是连想都不敢想啊。”
“还是你们满洲好啊,就连吃的都这么讲究。”栗原板仓感叹道。
“怎么,你们日本国不好吗?”
“怎么说呢?”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才小声说道;“我们那里是曲无正调,食无正味,花无正香。”他小心地向四下里看了看,又接着说;“人无正气。”
这回该轮到马小羽睁大眼睛了。他就仿佛发现一个天外来客似的,上下打量着这位日本宪兵。狐疑不决地说;“你是说------,”
他话还未说完。栗原板仓打断了他的话“怕什么?我又不杀你。告诉你,我们大和民族的许多事,我也搞不明白。比如说生活或劳动工具的使用方法上,就完全是相反的。在铁砧上打铁,我们是蹲着打。盖房子先盖房顶。开锁时钥匙是向上,也就是向左拧。话倒着说,书报是倒着念。文字是倒着写。(指动词在宾语后面)你们坐在椅子上,我们是坐在地板上。使锯是只拉而不推。鱼虾生着吃。看完悲剧放声大笑,看完喜剧反倒泣不成声。有话不明明白白的说,讨论问题拐弯抹角。在他家里以最殷勤的礼节款待你,出门就砍你。打伤了仆人,还要向仆人道歉,说把房间弄乱了。捅了你一刀,还要给你鞠躬,说声打扰了对不起。”
说到这里栗原板仓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小羽好心地提醒道;“你可别乱说话,让当官的知道了,非惩罚你不可!”
“没关系。除非你出卖我。”
太阳终于越过了两侧峰峦的遮蔽,像一团硕大的火球。弥漫在天地间的气息,已不是那么温馨怡人了。潮湿热呼呼的气流顺着峡谷两侧的崖壁,倏然涌动起来。乳白色的晨雾悄然逝去。升腾的雾气,反射着刺眼的水溶胶状的亮光。
武藤信义惊叹不已。说;“我才发现这的大森林,好像不是绿色的。”
山口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颜色?”
“准确地说是苍黑色,或者是墨绿色。”他边说边收起地图。
随即。武藤信义将又短又粗的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尖锐的唿哨。喊道;“进山了——!”
群山回应着,将这声尖锐的唿哨,化成悠长余音袅袅的共鸣。然而。那颤抖的尾音,却被突发的林涛淹没了。
宪兵石原正雄与伊东健男裸露着臂膀,抡着长柄砍刀在前面开路。脚下布满了葛藤荆榛,及软绵绵的淤泥烂叶,阴暗潮湿又让人喘不上气来。眼前是数不清的藤萝,缠绕在大树与岩石之间。像一排排由空中悬挂在地面上的绞索,使人举步维艰。
石原正雄奋力抡动着长柄砍刀,比人还高的藤萝冒着浆汁,随着砍刀划出的弧光陆续倒下。并伴随着砍刀的每一下挥动,周围的植物都要骤然落下大滴的水珠。那阴翳浓密的树冠摇摆不止,像筛子般漏下点点光斑,又迅即被繁茂枝叶及露水过滤成翠色。时聚时散的乳白色云雾遮蔽着峡谷,使峡谷就如同是通向地狱的隧道,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石原正雄和伊东健男已是大汗淋漓了。他们对每条拦路的藤蔓及荆棘,都发出恶狠狠的诅咒。用一种亢奋与激愤的情绪来刺激僵硬的肉体,作为对体力与热情的补偿。
突然石原正雄惊叫起来,整个人几乎一下就瘫软在地上。只见从头顶的藤蔓间窜下一条约有半米长黑黄相间的蛇,它缠绕在石原正雄的肩臂部,并随即缓缓移动着。
“别乱动!”石井岸龙大喝一声:“这蛇有毒!”随即就见他的身形凌空跃起。一道冷森森的刀锋,闪电般地在石原正雄的肩臂处一掠而过。当众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条毒蛇已掉落到石原正雄的脚下,并已断成两截。
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并将刃锋上还残存几丝血迹的军刀,在皮靴的底部擦拭着。而石原正雄的肩臂处竟然没有一丝伤痕,甚至于都看不出有利刃掠过的痕迹。
这一切都让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马小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口凉气。他受过严格的刀术训练,他知道这一刀的难度。更足以证明此人在刀术上的浸染,已达炉火纯青的程度。他意识到一旦动起手来,石井岸龙无疑将是他的一个劲敌。
武藤信义抬腕看了看表,说道;“已是正午了,休息一下吧。”
话音未落,大家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只见他们的衣服早以被汗水湿透,双脚已被汗水泡得发白,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大腿及阴囊处奇痒难忍,皮下已开始出现大片的红疹子。
伊东健男前后看了看,说;“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应当不难找到溪流与泉眼吧!”
石原正雄余悸犹存地说;“这要是能泡在溪水里,冲个凉那可就太舒服了。”
武藤信义将马小羽叫了过来,问道:“这附近有水源吗?”
马小羽探头向峡谷深处看了看,又伏下身子将左耳贴在地面,仔细听了一会。说:“再往前走两百米处有条小河,幸许还会有条瀑布呢。”
“怎么可能呢?”武藤信义也照马小羽的样子,将身子伏在地上谛听。渐渐地一种富有流动感的哗哗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他的耳鼓之中。他欣喜地跳了起来,“这‘傢伙’没说瞎话,前边真的有一条溪流!”
“距离能有多远?”山口问道。
“不超出二百五十米!”
大家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仿佛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也无需发布命令,便纷纷抡动着砍刀,冲进荆棘丛生葛藤密布的峡谷深处。每一刀砍下去,前后左右就会响起藤条枝叶折断的声音。就会轰起大群愤怒的蚊蚋。这里的岩壁苍苔斑驳,嶙峋山石被雨水冲刷得凹凸剥离摇摇欲坠。显露着野性的力度和物理上的势能。
功夫不大,他们终于看到了这条被广茂的红松林遮蔽的小溪。它其实是从山里溢出的雨水。而所谓的瀑布,也是由高出地面的岩石形成的自然落差。似一股白练从乱石丛中激涌而出,在岩石下溅起层层水花。只见明净的天空下,层层植物群落呈波浪形飘浮于叠嶂之上。这哗哗流淌的溪水,就犹如最美妙的音乐,这些日本宪兵们兴奋地手足舞蹈。
他们脱去挂满汗碱的衣服,甩掉笨重的长筒皮靴。扔下武器弹药,赤裸裸地跳进冰冷清冽的溪水中。他们没想到这里的山泉水,竟然是这样的清澈凉爽。那纯净的水流荡涤着他们那被汗水与污垢侵蚀的肌体。在一番畅快舒服的洗涤之中,渐渐感到疲惫不堪之后的一种酣畅。在这个瞬间,他们的听觉、视觉、及对战争的痴迷都已褪居其次,那原本就应当有的人性,与对大自然的热爱也已神奇地复归了本位。
“队长,你们先洗着。我到周围转转。”说罢。石井岸龙也不等队长同意,便拎着枪信步走开了。
“行,等一会我派人替换你。”
马小羽漫不经心地将那十匹骡子,牵到溪流的下游。让疲惫的牲口饮点水、喂点精料。并用日本宪兵的钢盔,舀水泼在骡子身上。
石井端着那支德国造的MP38式冲锋枪,在周围缓缓巡视着。他并不担心体力的消耗与透支,他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不知是为什么?从他踏入峡谷的同时,那种他不愿意承认却又无法回避的失败与死亡的阴影,就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地势凹凸不平,他一脚高一脚低,总是无法踩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腰身摇摆的幅度愈来愈大,以前作战受过伤的腰肌,不时在隐隐作痛。
再往前行了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了许多,茂密的丛林似乎变得稀疏了起来。得以挤进来的阳光,被繁茂的枝叶过滤成翠色。遍地的荆棘被跳动的光缕间隔,生成一种错落有致如梦如幻的效果。空气中已没有了那种阴暗潮湿的霉臭味。蕨类植物蒸发出来甜丝丝的气味,沿山风吹来的方向,向四面八方纷纷扬扬散去。视野豁然展开一片耀眼的青葱。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西斜了。怎么办?是就地露营,还是继续赶路?前边是不是还会有适合露营的地段?他正在思索时,就觉得腋窝和腹下阴囊处,突然窜起一股被烧红的铁条炙烤的灼痛感。并迅速向全身扩散。他这才仔仔细细地搜寻腋窝与腹下阴囊处,这一看惊得他几乎跳起来。只见在腋窝有一只,腹下阴囊处有两只。身体呈椭圆形却无法分辩头部、腹部及胸部,浑身长满了数不清的脚爪的灰色大蜘蛛。在它的背部有两道明显的棕红色毒腺。
他恶狠狠地咒骂着,伸手进去将它们抓了出来并捏碎。顿时一股粘稠的黑色液体冒了出来,并散发出一种奇特催人作呕的酸臭味。随即。伤口周围开始陆续红肿起来,并从伤口的中心点向外渗出点点红里透着黑的血水。
大家忙聚拢过来,却又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会有多大凶险?
尽管大家为他注射了杀毒消炎的药剂,并敷了药膏。然而。疼痛却愈来愈重了。
武藤信义一把将马小羽拽了过来,指着被摔在地上的灰色大蜘蛛。问道;“你是当地人,应当知道这是什么虫子?”
马小羽蹲在大蜘蛛旁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他的内心猛然想下一沉,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这是森林硬蝉,俗称草爬子或吸血虫。它的个头原本只有虱子般大小,颜色多为褐红色。通常伏在松树的针叶或植物的叶片上,人触碰枝叶时,它便会顺枝叶的摇动掉落到人的身体上。它喜欢隐蔽在人的腋窝和腹下阴囊处,因为那里有毛发。它的嘴里有一尖啄,能刺入人的肌体吸食血液。一般的森林硬蝉,传染的只是森林脑炎。最厉害的就是这种,背上有两条明显棕红色毒腺的森林硬蝉。它的毒汁会使人的神经中枢迅速麻痹,心脏痉挛产生幻觉。当人觉得眼前升起一团如同火球似的太阳时,他就该-------”马小羽闭上了嘴,没有再往下说。
“还能医治吗?”伊东健男怀着一线希望,急不可耐地问道。
马小羽摇了摇头,说;“发现的早还可以救治。但像这种森林硬蝉贴到你身上时,你根本就不会察觉。当它吸血的同时也就是它在排毒的过程,同时也是在体内完成孵卵的过程。这时人才会感觉到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疼痛感,但这时已什么都晚了。”
“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
“不会超出两个小时!”
“不对呀——!”山口竹一惊呀的说;“这明明是一只又肥又大的蜘蛛,你怎么说它只有虱子一般大呢?”
“不错!它吸饱了血,体形就涨大了,看起来就如一只蜘蛛。未吸血时它的体形,就如一只虱子大小。而且它只吸血却不排泻,因为它已把血变成卵了。”
大家忙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察看。果不其然,在这几只已被捏碎的森林硬蝉的身子里,正不断有小米粒(儿)般大小的物体在蠕动。
“就真的没救了吗?”
马小羽肯定性地摇了摇头。说;“都到这份了,别说我们穷人,就是那些有钱人也束手无策了。”他知道类似这种情况,恐怕只有用长白山里生长的一种剧毒植物——“七叶一枝花”,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或许还能起死回生。但他未说。即便他说了,又到哪里去寻觅这种极为稀少的镇山之宝呢?
此时他浑身已出现了紫色淤斑,并已开始联成一片了。他的神智已陷入昏厥状态,整个人就如同被烈火烧烤似的烫手。眼前已是一片模模糊糊红色的云雾。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疑惧与沮丧,似乎还无法接受生死一线间的残酷。又像是有一双大手在将他从地狱的门前在拼命往回拽,于是他的魂魄与感知便从那个黑沉沉的世界间悠悠返回。
渐渐地他那惶惑的眼神恢复了平静,苍白的面容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他笑了,笑得相当平静而又从容。他那颤抖的嘴唇在喃喃自语,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武藤信义流着泪,说道;“石井君,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家知道石井岸龙的生命,已处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了,他已是回光返照了。
石井岸龙的神情却已变得相当平静了,他拉着武藤信义的手。说道;“我要走了——!在临走之前我只想说几句心里话。坦率地说,以前我从未怀疑过大东亚圣战的意义与价值。为了这个圣战,我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可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然而。当我站在被剖开腹部的扬靖宇将军遗体前时,我落泪了,我害怕了!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大和民族的悲哀与不幸!因为我们在从事一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业,我们在作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的美梦啊!”说到这里,他落泪了。“我向扬将军的遗体三鞠躬,那是我第一次给一个中国人鞠躬。因为他是真正的中国人!是他让我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多么强悍的民族哇!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征服的民族!武藤君你以为中国人会放过你吗?你以为我们真的能赢得这场战争吗-------”
突然他的身躯猛然向上一挺,又陡然簌簌颤抖起来。他的双眼流露出恐惧与绝望的神情。他的双手不停地抓挠地上的枝叶,嘴角泛起大股的血沫子。渐渐地在他的眼前缓缓升起一轮鲜红的太阳,一个七彩绚烂的光环。他就觉得自己融化在那轮光焰之中了,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他幸福地张开臂膀,迎了上去。
大家默默地伫立在石井君的遗体旁,近乎麻木的悲哀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忧虑所替代,那是纠缠不清的思绪与百端丛生的感慨。一个曾经同甘共苦的战友猝然倒下去了,他的生命历程原本不应这样短促。是谁葬送了他?是大峡谷?抑或是------他们不敢再想下去,一种兔死狐悲的沮丧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怨气------
武藤信义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找一处容易识别的干爽地点,把他安葬了吧。”他又想了想,才说道;“伊东健男:由你代替石井君的职务和工作,通知下去就地架设帐篷准备露营。”
“若地图上没有标错方位,明天上午我们就能抵达那座古墓了。可我们目前这种------”伊东没有敢再往下说。
武藤信义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啊,未见古墓竟然先损一员大将,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你马上用无线电通知宪兵队。尽快向我们靠拢,大峡谷外围警戒交由警备队负责。”
“是!我这就去落实。”他转身离去了。
武藤信义悄然走进丛林深处,他已是百感交集了。他要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他要在下一步的行动中确立新的思维方式。
悬在空中的太阳就如同是一轮硕大的火球,正缓缓向弧形的峰峦靠拢。这庞大的生命部族,正沐浴着黄昏落日的洗礼。然而,充斥他眼帘的已不是这大自然的壮观,而是超越一切时空并正在他的内心蔓延滋生的沮丧。这沮丧正在转化为巨大的能量,震撼着他的心灵和信念。混合着历史的反思,良知的感悟,软化了军国主义的狂热与一股不成熟未经证实的恐惧,和仍然在拼命强化战争意志的冲动。令他感叹的是多少人都在竭力探寻死亡的奥秘,然而。真正领略它的时刻又只能是短短的一瞬间。更让他佩服的是石井临终时的坦然与平静。他那深沉的直白,竟然唤醒了某种早已被大和民族遗忘了的古老的感情。教人不能不反省自身直面现实。或许恰恰是因他猝然倒下,才使大家开始思索并领略了人生的涵义。才让原本就应当有的德性神奇的复归本位。是啊!他提出了一个谁都不愿意承认,却又谁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们真的能赢得这场战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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