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坑里蹲着的十团长王庭灏等着大队穿街过的时候,就乘机溜进村南的一家农户,狠心化了五块袁大头买了一身庄家佬儿衣服,就趁天黑逃回了渤海。
渤海,治安军总署行营,座落在广东街路北英国人建筑的那座豪宅。总司令殷克唐此时正召见刚逃回来的四团长崔福坤。这位在西龙虎峪见事不妙就不辞而别孤身逃回渤海,向总监大人认罪的。
殷克唐从鼻孔哼了一声说,哦,四团长,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崔福坤说,总监大人派十团增援我们四团,卑职万分感激,不然,在下就回不来了。
殷克唐说,你回来了,他呢?
崔福坤不怕殷克唐,只怕堂上端坐着的那个北特警司令兼治安军总顾问官赤本三尼少将。他不敢直说是怎么逃回来的,又回避不了与十团长见过面的事实,便支支吾吾,仿佛口中含着个枣核。
他们说话间,十团长王庭灏一身狼狈地突然蹭进来,他双手拧着帽子给赤本三尼、殷克唐鞠了两个九十度的大躬说,报告太君,报告总监大人,卑职无能,有负将军重托。
殷克唐一时气炸了肺,连三并四地咳嗽,伸出指头点化着他俩说,你们真给我丢人。当初我拿你们当中用的派出去,闹了个这么样的结果回来,真令我寒心。在清河那会儿,在你们身上我化了多少银子,尽着你们吃啊,喝啊,抽啊,玩啊,赌啊,嫖啊,北平的女人你们玩够了,又在渤海的小山大世界显示你们是个男人的威风。可是,你们的威风只会在女人身上发,为什么不能给八路军发一点威风?啊?你们说说,啊?真给我丢脸,丢脸。
无肠公子赤本三尼低声说,就是他两个说先灭共、后抗日的吗?冈村大将关照过这件事。
殷克唐吓了一哆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冈村处理这事那还不是胡子连着鬓?脱不了关系。于是,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狠狠心板起老脸来说,你们俩损兵折将,罪不容恕,拉出去毙了。
王庭灏和崔福坤扑通一声就跪下求饶。各集团军司令也异口同声地求情。行营主任渤海道尹刘仙舟站起来说,总监阁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如果,旅团长们打了败仗,难道你都杀了不成?请阁下息怒。他们都是你教训出来的战将,千兵易取,一将难求。目前,强化治安的紧要时期,正需要领兵的人才,请总监阁下三思而后行。圣人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殷克唐拉长了叹息的托音,寻思,大叫驴刘仙舟借圣人之口拐着弯地指责我,他们打了败仗倒是我的过错,可也是啊,兵熊,熊一个;帅熊,熊一窝。心说,杀了他们,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他咳声说,看在刘道尹的份上,那就……
不等殷克唐把那就说完,赤本三尼的鼻孔里哼出了一个长音说,殷桑,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句,那就是,大义灭亲。诸葛亮尚能挥泪斩马谡,难道你的智慧不如诸葛先生?当然,他们是你的部下。杀他们下不去手。不过,一个不能创造的人,就是一个必须毁灭的人,他就不是人,而只是一个符号。把这两个符号记在治安强化运动的耻辱簿上吧。
这几句着用的话可把殷克唐说转了把。他不得不下令处决这两个团长。他刚张口。赤本三尼一挥手,宪兵队长佐木虎的一下子就拉王庭灏、崔福坤执行枪决。殷克唐的保镖、卫队长刘韬刷的一声站出来拦住佐木,客气地说,佐木少佐,处死这两个败将还用麻烦太君吗?交给我了。
响尾蛇佐木说,吆西。
金丝猴刘韬一手一个拎着二位团长的衣领子,出后门就是陶瓷厂投废料的深沟。在沟沿上刘韬说,二位,对不住了。不要怨恨我,我只是奉命执法。你们对家人有什么话要说,就快说,我一准转达。
崔福坤说,刘老弟,在军校时,我打了你20军棍,不是报那几棍之仇吧?刘老弟若能发善心放我一把,给我一条生路,我愿做牛做马听你使唤。
刘韬说,我可以饶,总监大人也可以饶,只是太君不肯饶,就是我饶了你们,还在治安军里混事,怕是有今个儿,没明个儿。如此说来还是现在就死了干净。不然,你们也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多难受,死了省心。
王庭灏说,我的气数已尽,逃不了一死。日本人要毁灭我们,八路军那边我也动过手。我是走投无路了。死就死吧,卫队长,你就开枪吧。
刘韬说,那也未之见,你们终究还是中国人么。不过,今天你们愿意死就死吧。
崔福坤说,可是我不能像狗一样死,要死得像个英雄。说着他猛地抱住刘韬的后腰,王庭灏猛击刘韬一拳,把刘韬打蒙。他俩就顺着沟坡下去撒丫子猛跑。
刘韬年轻气壮,脑瓜子一拨棱就清醒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掏出手枪。那俩东西已经逃出百米远了。刘韬射击百米外的目标那可是百发百中的。但是,今天他抬手对天当当开了两枪。那俩东西被枪声吓趴下了。刘韬收了枪转身回报总监大人去。
万万没有想到,刚才的一幕被路过的一个人看见了,他暗地里嘿嘿一笑,心说,好小子,我可捏住了你的把柄。可是,刘韬却没有看见这位,径直回去复职。
刘韬向殷克唐报告处决了两个团长。总监一阵难过,抹了眼泪说,撤消这两个团的番号。回手赏了刘韬十块大洋吩咐,去吧,放你的假,乐和两天,在小山逛一逛。
刘韬谢了总监。
黄昏,有人来了电话,约刘韬在小山会面。刘韬放下电话化魂,是谁呢?
刘韬照旧喂了马,给马们抽足了大烟。他就换了便装,手枪藏在内衣,就信步来到了小山赴约。
渤海的小山,好繁华,好繁华啊,就好比天津的劝业场,北平的天桥。街上行人不多,霓红灯像喘气一样地闪烁。从天鹅大戏院传出京剧的唱词:杨延辉坐宫院……暗合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那年他被双头鹿又捉又放时说的话:“如果,你心中抗日的火焰没有熄灭就来找我。”他参加过抗联,今天虽然在治安军里混饭吃,心还是抗联的心。自比杨四郎隐姓埋名,身在北国心在大宋。他迈进小山下坡那家不起眼的小饭馆。渤海道公署警务科长朱欣早等在那里了。
刘韬说,是你?我可没有想到。心说,他要干什么呢?
朱欣说,我在令叔手下做事,你我就是哥儿们,请你吃一顿是在情理之中的。别愣着了,坐下边喝边说。他叫了一盘滦县花生米,一只渤海熏鸡,一斤开平的棋子烧饼,一瓶左家坞浭阳老酒。二人举杯,朱欣说,祝贺你处决了两位团长。干杯!二人亮了杯底。朱欣哈哈大笑,笑毛了刘韬,他愣怔了一瞬也跟着大笑起来。
刘韬说,我们不说他们死人,说我们活人的事。
朱欣说,是啊,不说的好。免得两位团长的心腹对你下毒手。
刘韬说,我是总监的保镖,卫队长,有这棵大树撑腰,谁敢?
朱欣说,当然,我也想沾你的光呢。
刘韬说,老兄有麻烦了吗?
朱欣说,不是我有麻烦,而是你有了麻烦。
刘韬说,我?难道刚才你就是笑我吗?
朱欣说,正是。
刘韬说,怎么讲?
朱欣说,你处决两个团长时,有没有人看见?
刘韬说,没注意。
朱欣说,偏就叫人看见了。并且报告了宪兵队,现在,正在全城搜捕王庭灏和崔福坤。一旦他俩落在宪兵队的手里,赤本三尼他会怎么处理?你可就有麻烦了不是?
刘韬说,朱先生既然知底,就说个明白,到底是什么人给宪兵队当了耳报神。
朱欣说,是潘耀祖他爹潘阎王。他本来因涉嫌私通八路被赤本三尼扣押,可是,他儿子潘耀祖和川岛搭界,花钱疏通,救出他爹。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刘韬沉吟半天,哦了一声说,谢朱科长提醒。
朱欣说,从道尹那边说,我们是自家兄弟,不言谢。
二人又吃又喝又吹又拉,一直拉到后半夜。夜深了,席散了。刘韬说,近期殷克唐要去西部督战,我得随去。赤本三尼不满意治安军的战绩,又调来了日军第27师团的两个联队,投入治安强化运动。我不知要去多久,回来我们再聚。
金丝猴刘韬的两天假期,人休,马不能休。马们要吃要喝要抽大烟。烟膏子有的是。有人抽的就有马抽的。想当初,总监大人的这五匹马,个个无精打采,就像病秧子。总监一生气就刷了那个马弁。有心眼的刘韬一眼就看出马们不是有病,而是犯了烟瘾。总监抽大烟,一来二去就把马熏得上了大烟瘾。刘韬就悄悄给马们熏足了大烟,马们立即精神抖擞。殷克唐很满意说,从此由你来喂马,提升你当我的卫队长兼马弁。月饷加倍。几个月来刘韬把马喂得好的霸道。可是,马们的秘密只有刘韬知道,马不会说话,犯烟瘾了就向刘韬撒娇、求情、装作可怜见儿,求刘韬爷们给来一口吧。
刘韬对马那是有求必应的。这天一早他就给马们吃了喂了抽足了大烟,过足了烟瘾,他就没事干了,放假倒显空旷,无奈就到街上挥霍那十块大洋去。街上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吃九美斋的馆子,看陈立岐的工架子花脸戏,听段荣华的评书,看郑九亨的老奤儿影。他折腾累了就一头扎进龙凤池泡澡,睡觉。一觉醒来,就是晚上九点了。他睡了一身汗,流一脸的哈拉子。他就披上浴巾到大池子冲汗。大池子水热,烫得舒服。
大池子的人们一个一个地都走了。刘韬一睁眼,看见还有一个没有走。这人正合眼享受温浴的福呢。不时地睁一只眼看刘韬。心说,好小子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刘韬看时,那人不是别人,就是潘耀祖的爹潘阎王。真是冤家路窄,刘韬说,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心里想着就起身要走。潘阎王说,走?我跟了你一天了,往哪里走?你私通八路,放走了两个团长,老老实实跟我到宪兵队去啥事没有,不然,可别怪我手黑。
刘韬疾步凑过去。潘阎王惊恐地说,你要干啥?
刘韬说,要你的命。
潘阎王两手划拉刘韬,那是刘韬的个儿?刘韬猛地掐住潘阎王的脖子往池子沿上一磕,他就晕了。刘韬把潘阎王的躯体轻放在大池子的水深处,就没事人似的回房间,穿戴整齐,到柜台交了钱就从容离去。
潘家祖宗潘阎王一宿没归,家里就炸了窝。这阵子又给宪兵队做事的潘耀祖又狗鸡巴戴戒指,抖起来了。他立即撒下人去寻。终于在那家浴池里找过了潘阎王的尸体。三脚鸡潘耀祖一见他爹死了,先哭了一声亲爹,又回手揪住老板的衣领逼问,什么人干的?老板说,我也是刚知道啊,以小的看,令尊年迈体弱,晕倒在水池子也是有的。令尊身上没有伤,没有血,没有……
潘耀祖倒吸一口凉气,不能吧?怎么会呢?前些日子还要娶三姨太,这会儿就晕了。他又问,最后一个离开浴池的是什么人?
老板说,不,不能吧?那是一位治安军弟兄。
潘耀祖咽不下这口气,敢打死我爹那就是给我戴眼罩。不知我爹得罪了哪位大仙。不管咋说,我爹不能白死。于是,他叫弟兄们抬走他爹的尸体,带走老板回去审问。潘耀祖的家,前堂停着他爹的尸体,后堂就是审讯室。潘耀祖在家在外都是一手遮天(在日本人面前例外)。他命人把浴池老板吊起来,来一顿劈柴棒子炖肉。把老板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老板只是呼爹叫妈,不敢说实话。潘耀祖说,你不说出个人来,就拿你给我爹偿命。
老板不停地呼叫,潘大爷饶命啊。
潘耀祖的人正在轮番拷问老板的时候,刘韬拿着刘仙舟刘道尹的亲笔书信来要人(老板)。刘仙舟作了几年的道尹又兼了老鼻子的许多官衔,早就发的动不得了。小山的窑子、澡塘子、游乐场、说书馆、落子馆都是他开的。他的亲信都按插在个个店里当老板。平时谁捅老板们一手指头,刘仙舟都不依。何况今日他姓潘的小子敢把他的老板抓起来拷问,就像抽了刘仙舟的筋。于是,他写了书信,恰好他侄儿刘韬休假来闲聊,就派他走一趟。
金丝猴刘韬一惊,躲还躲不及呢,怎么还到是非之地显魂去呢?可是,又不能向叔叔说明真相。那就捏着鼻子去吧,反正我脑袋上也没有杀人的帖子。
刘韬也不是善茬子,他带着他四名卫队枪手,骑马进了潘家大院。他把刘仙舟的信丢给潘耀祖就不请自坐。潘耀祖以为刘韬不过是个信差,信送到还不走,却是个坐堂客。
三脚鸡潘耀祖拆了信看,上写着两行侧歪撂垮的字:
潘先生阁下:
惊悉令尊不幸身亡。敝人深表悲痛。本道尹愿全力协助捉拿凶手。浴池老板忠厚老实,心地善良,本道尹担保其清白无辜,恳请潘先生放人。
刘仙舟 即日
潘耀祖看完了信,可就犯了琢磨。难道浴池老板是刘仙舟的人?这个地头蛇根深蒂固,须子爪牙到处都是。他回头看一眼刘韬及其身后的四位彪形大汉,心说,官大压死人,惹不起。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吩咐放人。
浴池老板带到前堂,见了刘韬就有了仗依,不理潘耀祖,直对刘韬说,少爷辛苦了。刘韬说,还不快谢过潘先生。潘耀祖说,免礼,免礼。刘韬拉着老板在潘阎王的灵前点了三柱香,烧了一罗纸钱、纸元宝,磕了三个响头,悲凄地念叨着说,潘老伯安息吧。回头就向潘耀祖说了几句节哀的话,就带着老板离开了潘家。
潘耀祖无奈。他的手下人说,大哥就这样把人放了?
又一个说,老板管他叫少爷,浴池的柜台先生说,那天也是一位少爷最后离开的。少爷可有嫌疑。
潘耀祖后悔莫及。妈的,杀了我爹还给他烧香,充什么假善人?
又一个问,大哥,这位少爷到底是哪块料?
潘耀祖说,就是刘仙舟的亲侄,那年在小集杀了日本人投了便衣队,赤本三尼下令缉拿这个反水分子。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殷克唐的大红人。
一个又说,我们明的斗不过他,就来暗的。于是他就来到宪兵队拜见佐木队长,密告刘韬就是当年杀了大日本皇军的那个小子。
佐木禁不住几句中伤话的唆使就带人闯进治安军总署捉拿刘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