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团团部,就在老乡家的小茅屋里。小油灯下,豹天边吃饭边讲他的想法。小屋里挤得满满的。有一营长陈虎和二、三营长,青英支队长蔡妞、三区队的一棵草蒲公英、一窝蜂白兰雪和副区队长孙景华以及各大队长们。
豹天坐在土炕上,把小油灯放在炕桌的中央,那就等于他的作战指挥沙盘。那些水碗、茶缸子、烤熟的红薯、烟斗、子弹壳、筷子等都是他的道具。
豹天咬了一口红薯,把留下两道牙印的红薯放在桌上说,同志们,我们的大掌柜在平安城一带和三个团的敌人周旋,打得敌人落花流水。被我们追击的敌人一部龟缩到西龙虎峪,敌人的增援部队就是从玉田出发的那个加强营,已经到达龙虎峪西部的燕各庄,他们企图会合。敌人的位置都在果河以南,请看,在这个地方。我们呢,部署在果河北岸的藏山庄和蔡老庄一带隐蔽待命。
豹天拿食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一条横线就是果河。把碗、缸子当各连,拿烟斗当大炮,摆在河北。拿那块带牙印的白薯掰成两截当两股敌人,一块摆在西龙虎峪;一块摆在燕各庄。他说,敌人的增援部队刚到一地,不熟悉地形,不熟悉今天发生的战斗情景,尚不知我军阵地。估计明晨可能还向北渡河,增援平安城据点。我们就要在敌人渡河时,发起攻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各营注意。他一一分派了任务。
一棵草蒲公英说,我们呢?
豹天胸有成竹地说,你们的任务很苦,连夜行动插到西龙虎峪和燕各庄之间隐蔽。任务是不能叫敌人联络;又不能叫敌人逃跑。
蒲公英答应一声就带队出发了。
凌晨,八路军副司令兼13团团长的豹天带一营长来到蔡老庄青英支队阵地果河小桥北端。他伏在掩体,拿望远镜观察桥南的敌人动静。忽然,几个治安军的身影闯进他的镜头,敌人渐渐靠近桥头。豹天命令说,小蔡你们迎敌。不要用重武器。使敌人产生错觉,以为你们是小股游击队。咬住敌人。
玉米鸡蔡妞说,明白。
这时,几个治安军尖兵探头探脑地上了桥。蔡妞开了一枪,敌人留下一具尸体,活着的敌人立即趴下退到桥南。敌人高声叫阵,土八路,你们有胆子过来。
蔡妞扒开嗓门喊道,喂,桥南的树起耳朵听着,逞啥能耐?你们不过是日本鬼子的狗,特务的腿,给中国人丢脸,咋不扎进尿泡里臊死。
河南听到是个女声,就发出一阵邪里怪气的浪笑,大叫,女八路姐们儿,过来陪大爷玩玩。
玉米鸡蔡妞高声说,好小子你等着。砰的就是一枪。
豹天拍拍蔡妞的肩说,好,非常好。
小桥南北言来语去,枪来弹往地磨蹭了一个小时。大约早晨六时,天刚蒙蒙亮。豹天看见桥南集结了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可是,敌人即不过桥又不后退。也不开炮向桥北作纵深火力侦查。豹天乐了。
陈虎忙问,豹司令,乐啥?
豹天说,可见,敌人的指挥官优柔寡断,给了我们一个好的战机。我们必须改变战法,变伏击战为运动战。于是,他命令陈虎速带一营跑步绕到敌侧翼袭击。传令蒲公英留少量部队牵制西龙虎峪之敌。抽调一部埋伏在敌后的燕各庄。二营速向蔡老庄运动。三营向西龙虎峪运动。
陈虎带一营发奋为雄从上游悄悄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上刮来一股强劲的东风,把桥南的治安军一下子打蒙。陈虎不费吹灰之力就缴获了三挺机枪。重新编组一个机枪阵地,向还在犹豫的敌人猛烈扫射。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不知八路军到底有多少。敌人的指挥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士兵们一下子就向南燕各庄逃命。
有逃跑经验的士兵卸下拉山炮的大洋马,不顾有鞍没鞍骑上就逃。
日本顾问喝道,逃跑的不行,扔了火炮的死了死了的。
治安军炮兵瞪圆了眼珠说,不扔,你拉大炮?
日本顾问忙改口说,扔了的好,扔了的好。说着也随大流撒了丫子向南燕各庄方向疯跑。
南燕各庄镇鸦雀无声,飞毛腿蒲公英和一窝蜂白兰雪的三区队两个大队早在那里守株待兔了。白兰雪说,豹司令可真行。蒲公英说,那还用说。跟着豹司令打仗就是过瘾。白兰雪说,你也学着点,将来有出息,我还沾个光。别老是图过瘾。
蒲公英和白兰雪在一家屋顶上指挥作战。他们发现敌人正往这儿奔跑,白兰雪在蒲公英的儿朵边嘁咕了几句悄悄话,于是,蒲公英就命令各大队把守各个路口,不要开枪。战士们都明白区队长的新意图。
白兰雪笑了说,你也不简单。
蒲公英说,我?你别挖苦人,哼,打完了这一仗再和你理论。
南逃的敌人不知燕各庄镇里的秘密,就抢豆包似的往镇里跑。跑进一个就俘虏一个,跑进两个就俘虏一双。十个八个,一个连两个连,足有一个营没放一枪就俘虏了五六百人。蒲公英在屋顶上靠着烟筒观战。白兰雪捅一下蒲公英说,战斗结束了。
蒲公英和白兰雪跳下屋顶的时候豹司令、陈虎、蔡妞以及二营都赶到了燕各庄。
蒲公英刚要报告战果,豹天说,三区队打得漂亮,一枪未发就俘虏了一个营,奇迹。因而,我们在燕各庄作战,十里外的西龙虎峪的敌人愣是没有发现。这就给我们创造了又一个大好战机。我命令全体指战员火速进攻西龙虎峪。
一道命令,八路军参战部队都向西龙虎峪奔去。
龙虎峪的早晨也是不平静的。治安军十团长王庭灏起床就听见从果河沿传来枪炮声。他在五团据点睡了个安生觉,刚喘过气来,又听到枪声,这是他最害怕听到的噪音。勤务兵给他泡了茶,他披上军装端着茶在屋檐下,一边品茶,一边倾听枪炮声,他判断枪炮声来自果河,燕各庄那边没有动静。他放心多了。他轻松地饮茶,从容地计划早饭后,太阳高的时候就出发向燕各庄运动与增援部队会合。他正在打他的如意算盘的时候,忽然,从团部的大门外闯进两个人来,一个身披庄稼佬儿黑色长大袄,一个大冬天戴个酱棚篓。王团长看了半天才认出二位来。他们就是四团长崔福坤和日本顾问官。
崔团长哭丧棒似的说,庭灏兄,四团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日本顾问官不满地纠正说,我的不是四团的干活,我的大日本皇军的干活。
王庭灏舌头都吓短了,他说,我奉命增援你,你们看,这是咋,咋,咋说的。顾问官先生受惊了。说着拉他们坐下,叫勤务兵奉茶、备饭。
崔福坤要了一支烟说,兄弟这回可惨了,三团、六团和我们四团在平安城被八路包圆了,我咋面见总监大人?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啊。
十团长王庭灏说,哥们放心,有我就有你,兄弟给你报仇,讨回面子。
话音未落,就从龙虎峪的大街上传来密集的枪声。子弹就在头直上啾啾地飞过。战斗仿佛就发生在团部门外。王团长的话可就是鼻子上挂棒槌,说嘴打嘴了。
成了经弓之鸟的四团长崔福坤早吓了一嘟噜屁。他寻思,他十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何必在他眼皮子底下怂臀捧屁吃爆烟。此时,他乘十团长打电话之机,便捉这个空儿,溜出了十团部。
十团长的电话没有接,又急又气,扔了电话回眸不见了好朋友崔福坤。急忙叫道,崔兄,崔兄。叫魂似的叫了几声也没人理。他想,四团完了,十团也不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拎着手枪跑到他那半拉营里,对他的嫡系队伍说,弟兄们啊,八路主力包围了我们,有今个儿没有明个儿了。八路军杀人放火,共产共妻,落在他们手里,别想活着回来。要命的跟我——
十团长王庭灏本想说跟我逃出去。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日本顾问官气鼓鼓地进来了,吹胡子瞪眼地说,我的,刚从前沿回来,一营都逃走的干活,二营长正欲逃跑,被我枪毙了,临战逃跑的统统枪毙。
十团长立即改口说,跟我往外冲,顶住,顶住。
他顶不住了。日本顾问官也是瞎咋呼,他想,都枪毙了靠谁呢。他就跟着王庭灏那半拉营逃出来,边跑边还击边逃进一座小山。
山上有座庙,庙外有个门,门上有个匾,匾上刻着字。十团长一看那字如同凉水浇头,刷的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尖。那匾上写的是“别灏寺”。王庭灏可就犯了琢磨,这不就是天意吗?心说,这就是自己人生的终点啊。他抬一抬手枪,就想开枪了此一生。
日本顾问官信佛,见庙就磕头,见泥胎就烧香。可是,他不认识汉字,不知寺名暗合了王团长的大号,更猜不透这个“别”字在王团长心里的分量。他说,王桑,这里地势险要,组织火力死守,派人去玉田县求援。
可是,王庭灏没有听见顾问官叨咕的是啥。他只顾说,完了,完了,这就是我的归宿。他没心思作战,一心准备后事。进了庙就坐在供桌上寻思咋死的好。
日本顾问官又叫了一遍王桑。他十团长还是没有听见。日本顾问官啪啪就给了王庭灏两个耳光。把王庭灏打蒙了又打醒了。
王庭灏立直了身子说,哈依,顾问官先生,有何见教?
日本顾问官说,小庙四周有围墙,墙高面滑,易守难攻,大可坚守待援。
王庭灏哈依哈依地答应,立即部署兵力坚守,又派人下山联络援兵。
治安军的联络官扮作羊倌,从小山背后的羊肠小道向山下运动。他刚拐过一块岩石,就遇见两个八路军的哨兵盘问,干啥的?
他说,放羊的。
又问,你的羊呢?
他支支吾吾说不上色相来。
八路军哨兵就把他带到蒲公英的面前。羊倌一看蒲公英就吓的跪下磕头说,道二爷,饶命。
蒲公英说,你怎么认识我?
俘虏说,那天在刘备寨,是您放了我。
蒲公英说,哦,你又回去干治安军了。
俘虏说,小的不知您在这儿,早知是您攻山,我不敢同二爷作对。
蒲公英说,别跟我拉近乎。
白兰雪说,山上有多少兵力,武器装备怎样?
羊倌一看纸里包不住火,就小胡同里赶猪直出直入,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明白白。
白兰雪给蒲公英使个眼色,蒲公英立即明白她是要将计就计。蒲公英拍拍俘虏的肩膀说,我们就当一回你们的援兵,你带路,今晚行动。你乐意不?
俘虏说,乐意,乐意。道二爷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说个不字。
蒲公英说,那好吧,就这么说定了。
白兰雪说,算你很乖。
天黑了,蒲公英悄悄传令,今晚都换上治安军的军衣,听令出发。
夜半人静时,蒲公英传令集合。小山下,身着治安军军装的八路军列队,挂少校军衔的蒲公英着一件鹿皮甲克,登牛皮军靴,站在队前训话。孙景华、白兰雪又都挂上尉中尉军衔,精神抖擞,陪着蒲公英左右。蒲公英说,同志们,我们现在就当是治安军的援兵,赚上山去,消灭山上“别灏寺”里的敌人。他又向各大队交代了今晚具体的战斗任务,就令向导带路出发了。
冒牌治安军八团的团旗在半山腰晃悠的时候,山上的庙墙内打过一道手电光来,接着传来一声喝问,哪部分的?
扮作羊倌的治安军联络官说,别晃了,别晃了,我是王团长派去求援的联络官,现在援军到了,墙上的那位弟兄,快快报告团长大人,我们的援军到了,我们的援军到了。
墙上的哨兵说,你稍候。
展眼间,墙头闪出一道强光,直照得羊倌和八路军战士们眼花缭乱,看不清墙头几个脑袋。王团长说,你是谁,我咋看不见你,你往前走几步。羊倌说,团长大人,是我回来了。领来了援兵,快打开庙门,迎接援兵。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墙根靠近庙门。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羊倌应声倒在血泊中。
墙内的王团长问,是谁开枪?
日本顾问官说,是我。
王庭灏说,你?凭什么打死我的联络官?
日本顾问官说,王桑,你上当的干活。八路狡猾狡猾的,援兵的没有。八路军就在山下,援兵到来为什么交火的没有?
王庭灏没的可说,但心里埋怨顾问官随意杀人,应该把联络官放进来审问清楚再毙不迟。
日本顾问官说,你还看什么的干活,外边不是援兵,是八路的干活。
王团长不信,往墙外看时,果真半山腰开了火。
庙内的枪杀了羊倌,蒲公英气得牙根子直,把治安军的帽子摔了老远吼道,打。
这一仗由智取变成了攻坚。庙里火力强,靠不上去。庙的四周,没有掩体,墙面光滑且高,从半夜打到天明,也没有进展。副司令员豹天、一营长陈虎、青英支队长蔡妞来到前沿,他举起望远镜不观山不观景,独看那座孤零零的“别灏寺”不在意地说,不过是如此一座小庙,百十几个人,几条枪,就这样难啃?蒲公英啊蒲公英,如今你是老了,还是孬了?打不了硬仗了,那就交给一营打吧。
蒲公英一听噌了一声跳起来,刷的一下子摔了皮甲克,绾袖子,脱靴子,拉袜子,对空当当两枪,说,目标小山“别灏寺”开炮。
新缴获的三门山炮,没开箱的炮弹,大大的有。炮兵连可有了施展炮威的机会,不住点地装弹,拉火。展眼的工夫隆隆炮声的强音掩盖了世上一切最动听的音乐。黑老鸹般的炮弹,嗖嗖地飞上山顶,奉送最佳最丰盛的早餐。炮兵不用麻烦的瞄准器,只凭眼观线,不时地矫正炮口的角度,弹不虚发。只打得“别灏寺”地动山摇,血肉横飞。又一颗重量级炮弹在庙顶上爆炸,掀去了半拉庙顶,落一片瓦砾,飞一层尘埃。
在庙里寻死的王庭灏团长怎么也不忍心杀死自己,他还没有活够,恋着娇妻,挂着五岁的儿子,迟迟不肯下手。战事打到他的眼目前,一位手下的哥们跑了来说,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这样僵持下去,我们就全完了,只有降了八路,才能保全性命,留得青山在,还怕……
他这个“怕”字还没有说出来,日本顾问官就发了横,投降的死了死了的。当的一枪就杀了王团长的哥儿们。他们每个手里都拿着家伙,日本顾问官杀了人,空气越发紧张。王团长寻死之思还没有定夺,他想,打是死,降也是死,还是死了的干净。于是,他抬手举枪对准自己的脑壳正欲开枪的时候,半拉营长说,大哥,不能啊,八路军优待俘虏,投降未必就是死。
日本顾问官又是一枪,半拉营长应声倒在王团长的脚下,抱着王庭灏的双腿使尽最后的力气说,大哥……
王庭灏后悔只迟一步就葬送了两位弟兄的性命,跟我一回落个如此下场。他手腕一转狠扣扳机,只听一声枪响,日本顾问官手指点化着王庭灏说不出话来,只是你你的几声就倒下去了。
山下停止了炮击,伴随着嘹亮的号声,漫山遍野的八路军呐喊着向小山上冲锋,向别灏寺冲锋。治安军十团长王庭灏下令打白旗投降。他带头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走出别灏寺的庙门。他的半拉营的人马不足百人,都当了八路军的俘虏。他们被宽松地押解着下山,向北部深山里转移。
太阳偏西了,俘虏队伍脚踏着薄薄的积雪步态蹣跚地走着。经过一个小山村时,忽然,王庭灏心生一个念头,于是,他向押解俘虏的八路军战士告假说,我要小解。他便走进路边一个秫秸围的茅房里,解开腰带,退下裤子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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