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念亲人百里请风仙 易翠屏难圆解剖梦





  来人进了栅栏门,不是二疙瘩,一棵草蒲公英收了枪说,哦,是你呀。欢迎,请进来!

  白兰雪也认识他。他就是新任八路军长城军分区司令部的参谋常汝林。她倒了一杯水说,请坐喘口气。

  常汝林惊愕地说,你们都在这儿?尖兵剧社报告给司令部说,白兰雪失踪。

  蒲公英说,她失踪更安全,你是来找她的?

  常汝林说,不,是来请大姐的。我带来了鹿司令的信。

  蒲公英说,哦,没我的事,我上卢龙寨拜见我干妈去。

  白兰雪说,我也去。

  娟子说,我也去。

  说着他们都走了。

  参谋常汝林一进卢龙寨无意中就吃了半粒回炉正心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进入了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环。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与众不同的感觉。似乎他的灵魂莫明其妙地自言自语:

  我把司令员的信交给她,她低头看信。她又抬头不以为然地看看我。她不认识我。可是,我却知道她许多神奇的故事和故事个神奇。我回眸以诚挚的微笑。她点个头表示诚挚的明白。其实她什么也不明白,更确切地说,她还蒙在鼓里。但,她不以为然。又继续看信。也就是看第二遍或看中信里那些迷惑她的措辞。我看见她的背后栅栏上石板上晾晒着绿色红色棕色褐色紫色的各式各样的草药和炮制好的回炉正心丸。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气,更确切地说,是一种难闻却能包医百病冒凉风儿的怪味。连房脊的棚子里居住着一头灰色毛驴,奇怪的是毛驴没有笼头没有缰绳,任驴出乎六合,入乎九州,吃也任驴,拉也任驴。阳光下那光泽的驴粪球和神奇的药丸天成一色相媲美。我想起关于她那神奇的传说:那年9.18一股东瀛大和祸水淹没了她的家乡。她裹挟在难民里逃难到关里一个破烂又黑烟滚滚的城市。病困交加的难民们一无所有而露宿街头。她就用她自己炮制的回炉正心丸掰半粒给病人服之,药到病除。令人同情又眼皮子薄的难民们呼啦一下子都围上来要她这种神奇的药丸,更确切地说,是很有理智地抢。她叫人们都张开嘴,她便准确无误地把半丸药投入病人的口中。顿时,空中飞舞药丸,宛如凭栏手捻花枝的仙女散花。偏在这时,一名很有教养的警察来阻止多难的礼仪之邦难民有节制的骚乱。他跷足张口窥视究竟。恰巧,空中飞鸟由此经过,因受惊而高叫一声拉一摊排泄物怒飞而去。这一小撮鸟屎就不偏不倚地落在警察刚吃过早点洗漱洁净的口中。警察以为也是仙丹药丸,咂咂舌,面软软,黏糊糊,吧嗒一下,泛起一股子鸡窝的酸腥味,哇的一声呕吐出还没有消化净的早点,污染了大气又喷了人家一脸污物。警察当众出了丑,但,他怨不得鸟,鸟儿已经登天游雾避凶去也。于是,他就迁怒于翠屏姐。她可就有了麻烦。尽管她摆脱不了是非的纠缠也不愿与俗人论是非。从此,她流传开一个风仙风俗回炉正心风仙丸的绰号。这些神奇的传说不知是真是假。现在,她超然又平庸地敲打一下信说,这是鹿司令的信。叫我去腰带山根据地给伤病员治病。我说,司令员交代过,请你马上动身,马就在栅栏门外等候。她说,不。她说不的时候,面带不露相的难色。其实她无所谓难,无所谓不难,就是说,不是不去,而是现在不能去。我问为什么?她说是个绝对绝对的秘密。她把我晾在她药气熏天的家里就匆匆伴驴离去。更确切地说,是还回来的逃跑。我是司令员的参谋还有什么秘密瞒得过我?难道她一个山里郎中也有秘密?我落入难熬的无奈中,也就是说,我恼不得,怒不得,急不得,强拗不得,我也走不得。只好等待。她的家精神无限的充实和物质无限的简陋,四壁都是方格药匣子。一张缺腿桌,一支秃笔,一方端砚,一扎毛边纸。还有一把精致的解剖刀。刀很亮很快很洁净,可见主人很爱这把刀,是主人的追求、理想、命运、存在?还是她随意玩弄的掌上明珠?难道她的秘密就在这把刀上吗?桌上一摞木刻线装书:《本草纲目》、《皇帝内经太素》、《中藏经》、《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还有一本《南华真经》。桌上供着四位超级大师的画像:扁鹊、华佗、孙思邈、李时珍。桌上还有一个缎面制作精美的本子,封面题曰:一个游无穷者的日记。这里边一定有她的潜藏。可是,我不得不尊重她的隐私权,不能背着她无礼粗暴地翻阅。但心里发痒,总想窥视她的秘密。深山里天黑得早,她还没有回来。我就沉不住气了。她到底搞什么鬼吹灯游无穷无穷游?我想一顿脚一走了之。可是,我想起司令员求贤若渴临来殷切地交代。他说,她是个非凡的女子,她的家原本在湖北蕲春,其父是清朝御前太医,因故遭贬,就携家眷流落东北,以铃医为生。她是老先生最小的女儿,矢志继承父业。如今,她的医术可真叫独得妙道炉火纯青啊。风仙丸的名字风传长城内外,大河上下,草原边陲。我们不能慢怠,必须把她请来。司令员的话就像牛魔王太太的芭蕉扇,熄灭了我心头的火。掌灯时分,仍旧没有她的影子。我到门外眺望,只有高山密林,更确切地说,只见那山那林是黑乎乎的一块影壁。我牵马到泉边饮马。马加足了水就撒尿,金黄金黄的马尿四溅,冒着洁白洁白的泡沫顺着岩石的缝隙流进小溪。天然的水洗礼了马的肉体和灵魂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水和马是自然无穷的环。初夏之夜,山里谧然。突然,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也就是在水域外的十里左右。难道枪声与她的秘密神游有关?枪声大约延续了个把小时就平息了。我的内心与世界呈现一个悖论。我忘了马,马自动回到栅栏门里驴棚安祥地吃驴草,神圣地拉马屎,屎又肥了草。马又进入了一个无穷的环。可是,我在环外。定在小溪边发呆,更确切地说是发傻、发愣、发昏、发汗。我想起司令员的话:你的任务不是只请她来一次就拉倒,而是叫她永住。叫她不要像个没把儿的流星,忽隐忽现,忽往忽来,忽东忽西,叫人摸不着看不见抓不到请不来到处打游飞。天麻麻亮的时候,门口一声哇哇又带喘气的驴叫,仿佛一声报告,她突然回来了。驴背上驮着一具日军的尸体。她说,别看热闹,搭把手。我按她的意图把尸体抬进她的房间,放在一个工作台上,其实就是两个小凳架起来的木版。按当地习俗,都是往外抬尸体,而她不然,逆俗而动。况且拖进一个外籍人的尸体,令人费解。也许逆俗就是她的天性。我看到,她剥光了尸体的衣服,一个赤条条的家伙,就像刚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似的那样圣洁的撒旦。我翻开他的军衣内里鲜明地标着他是日本陆军第27师团422联队长,兼治安军顾问官高宇麻二大佐,明治45年4月1日生于广岛。也就是二十几岁。她说,你犯什么疑?昨天晚上,游击队打据点,我观察了战斗。他们打扫战场掩埋战争垃圾时,经游击队长批准,我要了一具日军的尸体。多少年来我多么想解剖一具人的尸体啊!难道这就是她的谜底吗?我看到她武装起来,白衣白帽白口罩白皮手套,紧握那把锋利的解剖刀,猫腰下手。可是,她是第一次解剖人体,不知从哪儿下手。她犹豫片刻,更确切地说,她没有掌握庖丁解牛依乎天理的金钢钻而近似却步。她想起那年她经过屠户家门口,看见杀猪扒膛的情景。她精确地记录了那个复杂的快捷程序。屠户先将猪放在沸腾的大锅里烫洗刮拔撸褪猪毛,再割猪头,放在一个有水的容器里。水助猪头的摇动,仿佛那猪又活了,用那种悲哀的眼光抱怨人类酷爱自然而振振有词的残暴。已乎,已乎。天道有常,人道无常,不知从那个黄道吉日起人变成了食肉动物。人吃了猪肉,拉的是人屎,屎又肥了田,田又生五谷,五谷喂猪,猪肥又被人吃。猪、天地、五谷、人,又是宇宙无穷的环还是以人为中心。然后,屠户把一个锋利的铁钩子刺进猪臀,倒吊在房梁上,屠户口衔利刀,舀瓢水泼在猪身上,冲洗猪毛杂物。然后,执刀从肛门到喉头刷利地一刀,开膛破肚,流出肠子,割下心肺,然后……她模仿杀猪扒膛的程序操作解剖人体,她拿解剖刀的柄在尸体的脖子上划了一圈,预览割下人头。她也舀了一瓢水泼在尸体上,洗刷尸体上的寄生物和它们的后代。当她掐住尸体脖颈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尸体的脉搏还在跳动。我看到她吃惊地放下了解剖刀。更确切地说,是惊喜奇迹的出现。严酷的现实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医生(郎中)的天职就是救人危难,天地良心她可下不去手解剖一个大活人。更确切地说,就是她不能杀人。她并不后悔失去一次解剖人体的机会。一个死尸又活了是惊人的奇迹,尽管他是外国人,终究也是人。人一生一死就是一偶,死而复生就是一环。她说她是一个偶环主义者。偶是有限的,环是无限的。她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为环的运行而煞费苦心鞠躬尽瘁。今天她的主义得到证实,心中萌生了无穷的欣慰。抬头一副画,我看到画布的右上角勾画出那本老帐上有几家显赫的户头:英、美、德、法、俄、葡、荷、日。在日本户头下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汉字和数字:他们又嫌谈判、条约分得太慢太麻烦就随心所欲地亲自动手割。1895年割去了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白银3.6亿两;1900年割去5500万两外加皇宫的珍宝;1905年割去了旅大、南满、安奉铁路;1914年割山东;1915年割内蒙及沿海诸港口;1931年割沈阳及东北四省;1937年割北京割全中国。日本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的蛇吞象,割了亚洲割美洲,又发狠地割了美国的珍珠港,诱发了太平洋大战。左上角又勾勒出几幅触目惊心的重叠画面。那年一个中国12岁的少年被几个日军强拉进标着731部队的解剖室,他们扒光了少年的衣服,按倒在手术台上,紧扣挣扎的四肢。一位受过高等教育获得博士学位的日本医生手执利刀发狠地一刀切开少年的腹部,红的是血,白的是脂肪,少年惨叫一声痛晕了。学养高深的医生按着分类学的经典教诲,先割下少年的肠子,接着割下胰腺、肝、肾、胃,一一分理,装进各有福尔马林的容器里。少年空旷的腔体里心脏还在跳动。接着医生从少年的耳到鼻横切了一刀,咯吱一声撕开头皮,用锯把头盖骨锯个三角形的洞,露出五花八门红白相间宛如迷宫的大脑。医生伸手剥开脑膜取出少年风华正茂的人脑,然后。又一幅画,日本陆军117师团野战医院捉来一名25岁的中国青年,按倒在手术台上,几名军医进行活体解剖实验。他们先割断青年的动脉,用夹子夹住,然后,往左心室插上管子注入空气,然后,去了夹子,鲜血泉喷。青年一阵痉挛,口吐白沫,瞬间鲜血流干。又一幅无人区的画面:日军把中国的男女青年绑在柱子上,叫日本新兵刺杀,名之曰进行胆量教练。一声口令,日军高喊着天皇陛下万岁的口号向柱子上的中国青年们狠狠地冲刺,一刀两刀无数次的刀把个大活人刺成马蜂窝,也就是成了一摊摊的肉泥。还有一幅狗的解剖:他们拉一名中国少女站在一个空场子里,然后,放进一群狼狗来,扑倒了少女,然后,狗们伸出解剖刀,也就是锋利的狗牙狗爪,活扒了少女的活人心。狗的嘴巴毛上沾着少女粉红色的血滴。还有一幅是日本516部队戴防毒面具的军人拿中国活人做毒气实验的画。我又看到另一幅新画,主体是易翠屏大姐,她面对着一个还有一口气的日本军人,更确切地说是个受了伤的魔鬼。她乍着双手沉思,宛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我看出她的眼睛一亮的神态,准是做出了神圣的抉择,更确切地说,她如同神话里的女菩萨,怀抱插着橄榄枝的瓷瓶,从天而降,挥手弹出半粒回炉正心丸落入那位步兵大佐的口中。登时,他活了,站起来。我顺手扔给他的军衣遮羞。女菩萨单手打十说,我一生游乎尘垢之外,不从事于务,你起死回生,顺乎自然,你走吧。高宇鞠了一躬说了声桑由答拉抱着他的军衣一溜烟逃去。我说,他真的走了。她不言不语。我说,他可是个恶魔,现在抓他回来还来得及。易翠屏说,不,我相信化物的存在,期待他们大和民族走完由撒旦到天使的一环吧。

  几天过去了,她应鹿司令的书信相请而赴约。我们骑马同行,她仿佛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圣事,而心情愉悦,一路演说她明天神奇的故事。我们拐了一个弯儿时,突然,路中央横着一条大汉,就像古典小说里描述的那种要买路钱的劫道英雄。我们勒马细看,我说,那不就是日军大佐高宇麻二吗?他要干什么?是凶是吉?是偶是环?我看到易翠屏神色如故,宁静自若,也许是她进入了一种游无穷者的境界,游乎天地之一气也。

  易翠屏路遇被她救活的日军大佐高宇麻二,不知如何之时,蒲公英和白兰雪骑马赶到,说,姐,出什么事了?常参谋一指眼前的日本鬼子。蒲公英噌的一声抽出家伙,白兰雪没有拦住,两颗子弹就打出去了。只见目标倒下。蒲公英和白兰雪飞马就冲了过去。

  白兰雪用日语喊话,举起手来,交枪不杀。

  子弹没有伤着高宇,他站起来说,我没有敌意,是来拜见易风仙的,别误会。

  白兰雪理解高宇冒着叛国罪名而被密裁的危险来报答一阵风易翠屏是个勇敢之举,不觉流露一丝赞叹的口气说,是这样,没事了。

  大家走来。高宇把一个包裹交给易翠屏说,谢谢大夫救了我,我买了一些关于解剖学的书籍,送给救命恩人。

  易翠屏欣喜若狂,下马接了书急不可耐地撕开包裹取出一本来如饥似渴一读就爱不释手了。

  常汝林说,大姐,赶路要紧。

  高宇说,我回去后,我们本队移防马兰峪,听说赤本三尼恨二疙瘩办事不力,指令东陵办事处主任千叶撒下一大批特工,专门刺探白兰雪小姐的下落,准备对白小姐下手,请留神躲避。说完鞠躬就匆匆离去。

  白兰雪机警地向四周看看,断定高宇不是特务的诱饵。但是,恐惧笼罩着她的心灵。她更进一步地确认一棵草蒲公英是她的保护伞。

  易翠屏说,白兰雪还是回卢龙南寨去,给我看家,经营我那些回炉正心丸。

  白兰雪说,姐,你们赶路吧。不要管我,我送你们。

  他们驱马而行。蒲公英狠狠地打了一马鞭子刚起步的马骂道,我非杀了千叶这个老鬼子不可。仿佛那马就是鬼子千叶似的。

  白兰雪纵马追上蒲公英说,算了,我还是躲一躲吧。

  蒲公英说,现在是鬼子的天下,往哪儿躲?

  白兰雪说,有你伴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

  蒲公英说,现在是我们两个人,三区队发展壮大起来就更不怕鬼子了,到那时,鬼子就怕我们了。

  白兰雪说,听了这话,我心里宽慰些。

  蒲公英说,现在你必须女扮男装,改个名字。

  白兰雪说,那就也姓易,你叫易向道,我就叫易向前。

  蒲公英哈哈大笑道,我有一个亲兄弟了,你就行三,叫你易三爷。

  易翠屏、常汝林和蒲公英、白兰雪分手就上路了。易翠屏回司令部;一棵草和白兰雪说说笑笑地就来到口北一个叫四道沟的小山村,收拢第一个三区队的八路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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