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寻着女人的哭声望去,不远处小河岸边坐着四个女人。他想问看没看见一个罗圈腿的人。到了跟前正要礼拜叫大姐时,有一位站起来说,王殿?王总队长,你怎么来这儿?王殿看时,原是鹿司令的女参谋一阵风易翠屏,忙问,风仙,是你?你怎么也来这儿?
易翠屏自吁说,一言难尽。她就一五一十从荒佃庄带着丁、蔺二位太太到会里滦河渡口,怎么跑了县长捉了夫人,又怎么寻找司令部,从乐亭到岩山,从滦县到石梯子村,从卢龙到青龙河岸边,一口气都倒了出来。
丁太太马勺走过来说,一路瞎跑,总算遇见了一个自己人。
蔺太太歉意地说,都是我走不快,拖累了她们。
易翠屏说,不怪你,就怪她。说着向小河岸边的一位一指说,她就是乐亭县长张培德的家眷。她一路走一路哭,说我们打死了她的夫君。讹我们给他偿命。
王殿说,你们打死了汉奸县长,立了大功一件。
刺猬马勺说,打死了倒好了,都怪风仙心软,一托我的枪,打偏了,县长跳河逃走了。留给我们这个累赘。我真想一枪崩了她,叫她哭。
王殿说,回卢龙寨,交给司令部处理。
那女人只是哭,不愿走。易翠屏、马勺硬把她拖到王殿的马上。
王殿和四个女人刚到挂云山脚下,就隐约听到山上锣鼓喧天。他们心情激动,加快了上山的脚步。
挂云山,天晴静,把天问,军事如何?民事如何?国事如何?地球上的事如何?人事如何?物事如何?昔事如何?今事如何?百年后的事如何?天说,我的国度不属于你们那个世界,拉倒吧,你问我,我问谁去?八路军和抗联正举行会师大会。八路军三首长,抗联正副司令、政委、参谋长,东西部地方首脑都上了主席台。台下,列队坐着八路军和抗联的战士。他们把缴获的武器摆在队前,仿佛新媳妇把胭脂抹在脸上。
八路军邓政委宣读中共中央的贺电。他是山西人,拉着水磨腔曲子调高声宣读中央贺电。他说,中共中央与北方局以十万分的高兴,庆祝抗日联军反日反汉奸起义的胜利与八路军纵队的会合……我们相信这一支在抗战中生长壮大起来的生力军,定能在长城各党派领袖的合作与正确领导下继续胜利。创造冀热边新的抗日根据地,长期坚持抗战。给日寇的野蛮侵略以更严重的打击,收复失地……
台下热烈鼓掌、欢呼、呐喊:发奋为雄,抗日救国,复兴中华。其声在山谷中回荡,传得老远老远……
八路军和抗日联军会师的消息也传到渤海,传到日本宪兵司令部,敲打着宪兵司令赤本三尼的耳鼓、肌肉和神经,但,他照样吃饭、睡觉、拉屎尿尿。
宪兵司令部就在渤海交通大学院内。这架野蛮侵略的战争机器挤走了传播人类文明的高等学府。地下科研实验室变成了血腥的监狱,两层的教学楼变成了审讯、拷打华人的阎王殿。靠北的那座积聚人类精华的教授办公室成了赤本三尼的卧室、书房、电台、密室以及酝酿一切阴谋诡计的会议厅。各地告急催得赤本三尼频于奔命。稍有喘息,偏偏那个丢了卢龙县城的响尾蛇佐木三郎不知从那个耗子窟窿冒出来。这可给赤本三尼当头一闷棍。他吃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你的,还活着?皇军的丢脸大大的。
罗圈腿佐木指山说磨地述说了他装死耍滑逃生的经过。赤本三尼看着他的下属丢盔解甲灰头土脸的样子,挥手就是一记耳光,大吼,你给大和民族带来耻辱。我命令。
在场的日军侍卫、参谋、下属都笔棍条直地戳在门侧桌侧身侧都一个声地哈依听令。
赤本三尼说,在渤海的皇军从现在起,每人以土涂脸,记住这次奇耻大辱。
众人哈依一声。佐木立正罗圈腿能钻过狗去,他也赶紧哈依,仿佛猫喉卡住鱼刺,不停地打喷嚏。
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了败仗的渤海道尹刘佐舟、乐亭县长张培德懊丧地回来,向赤本三尼皮着脸告罪。
赤本三尼问,我的装甲车呢?
刘佐舟说,丢在石门。
赤本三尼待要发作,翻译官三脚鸡潘耀祖匆匆走来冲了丧。他向赤本三尼敬了礼,伏在赤本三尼耳边说,白兰雪来电了。
赤本三尼夺过电报译稿,看了三遍,这是近日给他带来的唯一一件快乐的事。他脸上堆了笑说,吆西,她混进国民党部队里去了?
潘耀祖讨好不嫌嘴频地说,她是从国民党忠义救国军第七、第九路军发来的电报。目前只有他们有电台,便衣队土包子,电台的没有。
赤本三尼点头说,回电白兰雪,要她加紧刺探另类共产党八路军的消息。便衣队的小小的,不要理他。
潘耀祖不愧是个马屁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的话口袋里装着现成的溜须传。他哈依一声说,太君,八路军的消息,现在就有哇。他捧着刚弄到手的中共中央贺电,他用流利而没有平仄的日语念道,中共中央、中央北方局以十万分的高兴……
赤本三尼脸色铁青,如醋腌的紫茄子,他惊得一屁股坐下,自言自语,他们会师大大的了,太可怕了。
佐木、刘佐舟、张培德也都黄花鱼掉进冰窟窿里,闹个透心凉。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赤本三尼,心想着赤本三尼是个洋人,定有洋主意。可是赤本三尼半晌不开晴。鱼儿挂臭了,猫儿叫瘦了。嘬牙花子嘬得吱吱山响的赤本三尼还是个假魔头,没咒念了。不得已就给北平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中将打电话,请求武力援助。
在电话里,多田大发雷霆,不!八路军的在长城扎根的不行。把27师团调回华北的干活,大大的皇军去长城的干活,八路喘息的不给,不惜大大的代价,强化占领区的治安,确保大东亚圣战的胜利。
多田也是大象嗑瓜子,眼饱肚里空。哪有兵调,哪有将遣,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多田只得把手头的兵打扫打扫,拆东墙补西墙,一打趸打发到长城去。
鬼子一动,八路军撒到平津的侦察员就知道了。晋察冀军区聂司令立即给八路军四纵和抗联打电报通报敌情。
挂云山卢龙寨奶头洞谷雨的电台经八路军机要参谋李玉芝的安装、调试、培训,即可操作。三十六个半谷雨收到的第一封电报就是聂司令的敌情通报。女参谋李玉芝手把手地教谷雨把密码译成汉字,谷雨急脚精似的送给两军首长。
挂云山奶头洞的议事大厅里,错落地坐着各路首脑,他们都惊异地盯着那封电报在两军司令、政委们的手里传来传去。大家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盯着那张抖动的薄纸片。电报说,看得我脸红,羞死了。
善解人意的鹿地说,敌人增兵长城,画了一个老大的包围圈,把我们赶进去,聚而歼之。
杨八五说,妄想,妄想。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卢龙寨兵多将广,地势险要。水来土囤,兵来将挡。奢侈生于富贵,祸乱生于疏忽。各位要认真把守寨门,各司其职,不得疏忽。八蹄马周汉人带节板斧总队把守东卢龙寨;洪司令和姚楚人带一、二总队把守北卢龙寨;老五贾骚人带你的几路总队把守西卢龙寨;南卢是大门,就有劳鹿司令、陈参谋长带一棵草蒲公英、丁大炮、陈龙陈虎进驻南卢龙寨。我和高司令及双枪手王殿守大寨奶头洞。看他日本鬼子,怎奈我何?
高老蔫儿诚恳地说,中,中,得得的。不过,还是我去南卢,请鹿司令在中卢指挥。
鹿地说,你是司令,应当居中。
高老蔫摇头说,唉,我是酒糟鼻子不吃酒,枉担了个虚名,其实难副。指挥这样大的战役行动,我自愧不如鹿司令那样指挥自如。
杨八五说,大敌当前,大家共同奋进,人多就是王。我们不论职位高低,不论学问大小,不论能力强弱,一致抗敌。
寨主肚里墨水多,他说了,别人就不说什么了。丹顶鹤杨八五一挥手说,就这么办了。可是,可是……鹿地一捅杨八五说,还有客军,八路军,你要听听人家的意见。
杨八五一拍脑门说,咳,这是咋说的。他又忙招手,叫大家回来。
八路军邓政委说,我们就去南卢的外线,如何?
杨八五说,不好意思。
大家按照寨主的吩咐动作了。鹿地暗想,卢龙寨固然易守难攻,但,作为抗日游击战的根据地,考虑还不成熟,需要听听八路军首长的意见。于是,鹿地和陈老六把队伍开到南卢,把鲇鱼嘴丁大炮的炮兵沿水边摆了炮兵阵地,把陈龙陈虎的队伍留在南卢。他说,参谋长,你在这儿指挥,我到外线游击,可早知敌人动向,更有利保卫卢龙寨。
参谋长早就有心叫儿子们跟鹿司令多学多练,忙说,好主意,那你就多带些人去,把大龙小虎的总队也带去。
鹿地应允,即刻上船渡水,带队开到外线。
南卢龙寨的外线有个叫潘家峪的小山村。鹿地带飞毛腿蒲公英及大龙小虎的各路总队开进潘家峪。往日平静的小山村,顿时热闹起来,成了熙熙攘攘的集市。方圆十几里贫困的庄稼佬儿们,小学教师,半篮脚的妇女,流鼻涕的孩子,穿绸缎的财主,买卖人,耍把式卖艺的,玩面筋吹糖人的,小炉匠补锅的,都来潘家峪看八路军和抗联,听新鲜事、及闻所未闻的故事。
鹿地、蒲公英、老三在集市上视察民情。恰巧遇上了八路军四纵政委,鹿地说,政委,你是外地人,尝尝长城风味的小吃好不好?我请客。
邓政委说,敢情好,我正饿了呢。
他俩肩挨肩地坐在一个地摊的长凳上。政委回头叫蒲公英老三也坐。他们买了二斤糖炒栗子,二斤干炉烧饼,二斤小驴肉,还有一包花生米,一大盘炒格扎。以茶代酒。只可惜没有渤海的窝脖烧鸡和昌黎赵老二的饺子,就将就着吃吧。
鹿地以手示意——请。
邓政委就大口小口地边品边吃,他问,你怎么不吃?
鹿地说,可着您吃,吃不了兜着走。
邓政委了解鹿地的心思,放下筷子说,敌人要扫荡,怎么对付?办法就是游击战。不能老占着个山头等着挨打。能走会走是摆脱被动挨打局面的好办法。这正是游击战的特点。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你要准备走。
鹿地开了窍,他说,我们特委开了几天会,军政建设,民众运动刚有点头绪。但,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还没有底。中央说,在雾灵山;地方说,在卢龙寨;宋司令说,去平西。我们往哪走?
邓政委说,是啊,宋司令也考虑去平西道远,尽量在本地。他带队去考察都山。不日即有消息。
鹿地说,都山虽近,但在口外,日满能让我们立足?希望早定下来,好有个转移的目标。不然,十几万人呼啦一走,那可就是牛犊子拉车,非乱套了不可。
他们正说话间,老寿星从此路过。鹿地拉他坐下,悄悄说,我钱不够了,先倒个扁儿。
一棵草蒲公英心里不好受,叫大哥憋着了。
老寿星从怀里摸出一块袁大头问,够不?
蒲公英嫌慢了,一把抢过钱来说,明个儿还你就是。
老寿星说,谁向你要帐了?
鹿地说,够了,够了。
老三要了一双筷子,塞给老寿星说,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寿星夹了一小箸子格扎,抿了一小口茶说,我先插一杠子。我家淑敏十七八了,看中了抗联的陈龙。我也赞成。捉个空儿请二位首长做媒,成全他们,咋样?
邓政委说,好事多磨,应该,应该。
鹿地说,你的亲家就在南卢。走,我陪你去会亲家。马上操办年轻人的婚事。
南卢,抗联司令部,陈参谋长热情地会了亲家老寿星。他们正说得热闹,小娟子挤进来拉拉蒲公英一挤眼说,舅舅,你出来。
司令部屋外,蒲公英猫着腰。小娟子说,我妈回来了,她有要紧的事向鹿司令报告。
蒲公英说,啥要紧的事,先告诉舅舅好不好?
小娟子说,反正是军事秘密,快去叫鹿大舅走,妈都着急了。
鹿地、蒲公英和老三急忙来到小娟子的家里。这个家是鹿地避过难的地方。如今还是那个烟熏火燎的小茅屋。鹿地进屋先拜见小娟子的爷,向老人问安,打听小娟子爹的病情。易翠屏迎上去说,鹿哥,别的先不说,最要紧的是,敌人要扫荡。我们不能老带着个汉奸家属打游击。我想把她放了,大哥你说中不?
鹿地说,那就把她放了,别难为人家,从老周那支几块钱,给她当路费。
易翠屏去不多时,又回来了说,大哥,她要见你,向你告别。
鹿地说,中。
易翠屏向门外一招手说,来吧。她招进一位女子,就是乐亭县长张培德的太太。
张太太彬彬有礼地说,久闻乐亭及时雨,今日相见,果然不凡。小女子敬佩不已。承蒙司令宽大,不与我等计较恩怨,容日后报答。
鹿地问,你也是乐亭人吗?
张太太说,不,我是昌黎皇后寨人。先祖是清末举人。
鹿地说,哦,是林举人的后代。
张太太说,我自幼受先祖教诲,后读昌黎女子师范,毕业就嫁了人。白熬了十年寒窗。
鹿地说,不,不。抗日救国需要知识,特别是你这样的知识女性。有朝一日,欢迎你投入抗日救国、复兴中华的行列。
张太太说,谢司令教诲,小女子铭刻在心了。
鹿地问,你打算回那里?
张太太说,先回我家吧。
鹿地说,老三,你送张太太回昌黎皇后寨。
蒲公英说,然后,你回木头村看看我干娘。
老三说,中。张太太,请!
在门外老三备了一头小毛驴。鹿地、易翠屏、蒲公英送至门口。马勺和蔺太太也闻讯赶来送行。张太太说,多谢了。小毛驴说,坐好,掉下来别怨我。便驮着张太太母子,老三顺手折了一枝柳条当鞭子上路了。
在门口,鹿地问,我怎么没看见娟子她爹?
易翠屏说,老人说,他有半年没进家了,也没消息,不知是死是活。当初,他把我卖了,没脸进家。他若是瘾死在外头倒也好了,如今活肠子更难扯。
鹿地说,你们夫妻一场,还是关心一下他的病,烟瘾可以戒掉。
蒲公英说,姐夫他呀,是狗改没了吃屎。大哥就别费那个心思了。
易翠屏说,鹿哥费心了,我尽量找到他,给他回回炉,让他成个好的。
鹿地说,这就对了,我们身边的人都改造不好,怎么改造社会?
易翠屏说,大哥说得对,就按大哥的话去作就是。
迷人的夜色降临了。敌人的扫荡离南卢还远。南卢的夜是平静的安宁的。一阵风易翠屏躺在自己的土炕上思绪很不平静。身边只有女儿为伴。丈夫不学好,抽大烟,扎吗啡,偷鸡摸狗,卖老婆。而她是抗联司令部的参谋,医生。进家才感到心理的极大不平衡。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说,我还年轻,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
皎月初斜,翠屏刚一糊涂,就听见有人敲窗户。她惊醒了问,谁呀?
窗外人说,是我,娟子爹。翠屏,连我的声儿都听不出来了。
易翠屏听出是自己的丈夫就说,你等着,我开门去。
娟子爹姓杨,行二,俗名二疙瘩。他哥杨大疙瘩娶了妻另过。他和老爹寡居。自娶了翠屏,一家人倒也平和度日。自他染上毒,不能自拔。走上卖妻毁家的绝路。若不是遇见及时雨鹿地拔刀相助,他这个家真的毁了,他的妻子真的卖到烟花柳巷,受洋罪去。他也从心里感激鹿地。可是,及时雨不能解他的烟瘾。他只得流落江湖,浪迹天涯。有烟便是娘。
易翠屏开门,二疙瘩一脚进来说,翠屏啊,我真想你们娘俩。
易翠屏说,小声点,别吵醒娟子。
二疙瘩说,我听说你们家来了。快小一年了没见你,我就——
易翠屏问,你啥时候来的?
二疙瘩说,晌午就到了,怕碰见熟人,就在林子里呆到天黑人静。
易翠屏说,你也有脸有皮了。何不发个狠,戒了烟,回家来,过日子。你还年轻,有血性也发奋为雄,抗日救国,复兴中华去。
二疙瘩说,哎呀,翠屏啊,我可是回家来告诉你们快躲一躲,天津渤海都来了老鼻子的日本大兵,来头不善。我怕你们吃亏,才冒险家来给你送个信的。
易翠屏一惊说,你是从哪儿来?这一年来你到底干了些啥事?
二疙瘩说,我的事,你也别打听,反正连丰润、迁安都有了日本兵。你们要加小心才是,我不害你。
易翠屏说,你卖过我一次,还说不害我?你到底从哪儿来?
二疙瘩一拉翠屏说,今晚我就不走了。
易翠屏甩开他说,你不说实话,别想沾我。
二疙瘩说,人家说,新婚不如重逢。果然,我一进家见了你,心里就什么似的乐开了花。就想试试。说着猛地搂住翠屏把她按在炕上。易翠屏挣扎着。忽然,二疙瘩一个硬帮帮的东西硌了翠屏的肚子。易翠屏啊了一声说,你还有枪?哪来的?
二疙瘩说不上色相来。易翠屏说,我全明白了。你当了汉奸。是不是?二疙瘩不语。易翠屏抽身就往外走。二疙瘩追着说,娟子他娘,大半夜的,你干啥去?
易翠屏说,叫我兄弟,抓你。你等着。
一阵风刮到了抗联司令部。屋里还亮着小油灯,鹿地、参谋长还在苦苦琢磨怎么打退敌人扫荡的问题。易翠屏进屋拉住鹿地的胳臂忍不住哭出声来。在对面屋里的一棵草蒲公英听见,他拎着盒子枪过来问,姐,哪欺负你了?
易翠屏说,还不是你姐夫,他当了汉奸。
飞毛腿蒲公英说,我宰了他。话音未落,人就出了司令部大门。
杨二疙瘩就怕飞毛腿蒲公英。他一听蒲公英的脚步声就跳墙,上山,赶路。一口气就到了渤海宪兵队。他的上司翻译官潘耀祖问他,你一宿没归,到哪儿鬼混去了?找你了大半宿。真不当急。
二疙瘩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有啥吩咐?
潘耀祖说,今天,你跟佐木少佐出发扫荡。
二疙瘩领路出发了。天空阴暗,小风细雨。灰头土脸的佐木三郎带一个中队灰头土脸的日军向西在蓟县南部的河网地区追赶一部支那军——国民党忠义救国军第七和第九路军。他们被这小股日军追得满河套里乱跑。很富态的总司令朱铁军喘着粗气。参谋长齐新在他身边说,司令,撤吧。他们原想背水一战,可是,他们阻挡不了潮水般撤退的士兵。司令、参谋长也就跟着撤退。报务员往日的牛太太今日的白兰雪背着沉重的电台气喘吁吁地通过一个河口。参谋长齐新礼贤下士地过去帮她一把。命两个士兵轮流为白兰雪背电台。
白兰雪回头嫣然一笑,以示对参谋长的关怀报以一缕拨云撩雨。
齐新问,白兰雪,你是五战区哪部分的?
白兰雪说,张自忠部的。
齐新哦哦了两声。他被白兰雪的勾魂术蒙混过去。白兰雪就是日本特工,昵称一窝蜂。她问,参谋长对我还不放心吗?
齐新摇头说,不,不,快走。敌人追上来了。
一颗炮弹在他们不远处爆炸,齐新扑倒了白兰雪,免遭一次流血。硝烟飞散之时,齐新拉起白兰雪就跑。追过来的鬼子挥着明晃晃的刺刀,步步紧逼。日军指挥官佐木不停地喊着,追击,追击。
佐木追得很顺手,忽然,通信兵报告,电报的给。
佐木出汗在脸上和了泥,他接了电报一看,赤本三尼大佐命令:停止追击支那军。立即返回,进攻乐亭,捉拿鹿地的家属。
佐木回到渤海,不顾也不敢洗脸就和刘佐舟重新调整兵力,调集了一个团的保安队,一个小队的鬼子,佐木带队一鼓劲儿向乐亭进发。
早晨,风飘飘,雨萧萧。敌人进攻县城。守城的抗联张老八总队不堪一击,弃城逃跑。抗日县长刘子瑞下野。
旧乐亭县长张培德、警察局长赵大牙借机复了辟。恰在这时张太太也安全归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培德坐上县长的宝座抒发内心无比的快乐说,啊!我回来了。他的那些走散的下属也都陆续回来。他又发号施令,开宴招待皇军和保安队。后堂开小灶,前院设大宴,招待佐木少佐和保安队团长,作陪的有:警察局长赵大牙,翻译潘耀祖,向导杨二疙瘩。县长夫人张太太亲自把盏敬酒。
张培德说,皇军收复乐亭劳苦功高,本县设便宴款待各位。乐亭又是我们的了,各位慢慢享用。
佐木站着不坐。张培德不好受,站戚难待,他就麻了爪。佐木说,潘的,二疙瘩的,开路,鹿地家属的干活。
张太太一惊,及时雨鹿地对咱可不含糊,人宽厚,重恩情,讲义气,有德行。心里说,有恩不报非君子。即便救不了人家,也得透个风不是。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先稳住他们,然后再想辙。她命女佣打水,先请太君净面。
满脸泥乎乎的佐木说,净面的不要。
张太太疑虑片刻,她不知这是日军记忆雪耻的方式,不净面就不净面吧,也许一国有一国的令,人家日本就是讲究打花脸。她端着酒杯按住佐木的肩膀说,太君,开路的不要。太阳落山了,明天的开路。你看这一桌酒席,都是我亲手做的,太君不给面子,朋友的不是。
张县长对太太的言谈有点纳闷,太太好像变了一个人。不过太太一席话也真救了急。他接着夫人的话茬说,是啊,天不早了,一天行军作战,路途劳累,人困马乏,该休息休息的干活。
佐木勉强坐下。张太太上酒说,诸位饮酒,我唱一段老奤影助兴。
佐木才堆了笑脸说,吆西。
张太太想了想说,那就唱几句皮影小段《峡谷龙影》。没有弦子,她说,诸位稍候,我拿一个四根弦儿来。她急促回到内宅,派女佣速去木头村老鹿家报信,日本人到了城里,要抓他们,快逃。她吩咐完毕,旋即回到前堂微笑着说,哪位会操弦?没人应声。她就打着手板儿唱道:
峡谷影蜿蜒,
潜形阅今古。
何不挟风云,
与世作霖雨?
张培德心里划魂,日本人听不出夫人唱的是啥,可虎不了自己的亲人。心说,这明明是唱给我听的。夫人是借元代女诗人高顺贞的诗嘲讽我白当了一县之长,不为民间撒点甘霖。嘶,他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明太太要干啥?
佐木跟着瞎叫吆西吆西,猛劲儿地喝酒。一边是喝的,一边是唱的,一直闹腾到后半夜。
日头一出又是一天。佐木吃饱喝足,带他的原班人马整队出发。警察局长赵大牙领路。张县长和太太为他们送行。张县长说,祝太君马到成功。
佐木说,吆西。
张太太心里平平静静,反正你们是溜溜腿,人是让我放跑了。她微笑着说,太君,可早点回来啊,我烤好了黄蟹,等你们下酒。
黄蟹说,给他们吃可惜了的。
佐木说,吆西。
潘翻译、二疙瘩早给黄蟹馋地流哈拉子,咽唾沫。
警察局长赵大牙得意地冲张太太一笑说,夫人费心了,好戏还在后头呢。说着向张太太一抱拳,告辞,一路小跑颠哈颠哈地追上了大队。
佐木一伙,出东门直奔木头村。他们进村先噼噼剥剥地放了一顿枪镇虎镇虎。村民们不知是咋回事,四处奔跑,八处躲藏。逃不脱的紧关大门。鬼子把鹿地的家团团围住。挥枪托砸开大门,闯进庭院。
昨天回来的老三在院子拦住鬼子们说,太君,老太太有病,诸位手脚轻点。
赵大牙一手拨开老三,领着鬼子进了上房。
鹿地的母亲鹿老太太和夫人云雀茹互相依偎着坐在炕上。
罗圈腿佐木呲呲牙温和地说,老太太好,少夫人大大的好。
老太太第一次看到日本鬼子,他们也是有鼻子有眼的,一个脑袋瓜子两条腿,俩耳朵,俩眼睛,鼻子大头冲下。是他们国吃不起饭跑到中国混饭吃,还是中国得罪了他们?非要侵占中国不可?还是看中国好欺负咋的。可是,看他们的脸皮还挺善相,只是身上挂枪带炮的,怪吓人的。云雀茹没见过这么多带刀枪又满脸泥土的凶汉,吓得发抖。老太太拍拍儿媳的手背说,别怕,有我呢。
警察局长赵毅荪有了仗腰子的,不怕河套里的三营长再来(长了记性,上次就吃了亏,差一点丢了性命),便帮虎吃食地要老太太交出他儿子。
老太太哈哈大笑着说,局长大人,你当我儿是一岁两岁的,在我手上说交就交出去?如今他长了翅膀,突儿飞了,连我都抓挠不住他,莫说是你一个外人。你们是打过交道的,你还不知道他。
不耐烦听老太太絮叨的佐木三郎挥挥手,几个日本鬼子和潘耀祖、杨二疙瘩一拥冲到炕上把老太太和云雀茹拖下来,推推搡搡地拖出门,拖上一辆大车,拉走了。大车不乐意走,发出叽叽嘎嘎的执拗声。
老三追着喊着,也无及于事。他从腰里抽出喇叭吹起《反柳青娘》的曲子,对老太太和嫂子表达情深意浓的思念。吹到老太太远去听不见了,终于想出一个救人办法。天黑之前,他混进了城里,混进了县衙,秘密会见县长夫人张太太,求张太太救救老太太和少夫人云雀茹。
张太太一听愣了,问,我打发人给你们通了信,你们没躲一躲?
老三说,咳,我们早得到信就好了。
张太太如梦初醒,猛一击掌说,准是赵大牙下了绊子,怪不得临出发他那么阴阳怪气的呢。
老三说,张太太,帮个忙,救救他们吧。
张太太说,你快回去,报告鹿司令。我呢,不会袖手旁观,起码不叫他们娘俩受折。
老三说,这边就拜托张太太了。我走了。
老三离开县城,努筋拔力地上挂云山报告鹿老太太及少夫人遭难的事。
南卢外,滦河边,八路军四纵指挥部呈现紧张,忙碌,一切高速运转的景象,远处不时地传来沉闷的炮声,仿佛西北上滚来的风云雷电。女参谋李玉芝忙着电台收发报,嘀达声不绝于耳,报告声、脚步声此起彼落。及时雨带领蒲公英匆匆走进指挥部。邓政委和参谋们正守在地图旁打转,他们简单地打了招呼代替往昔那种繁文缛节及唠叨的碎语。邓政委说,情报表明形势严重,鬼子开始了对长城的全面扫荡。
鹿地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说,这里,这里都有小股鬼子。
邓政委说,宋司令来电,决定在长城外的都山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要求各部队迅速向都山转移。
门外传来响亮的报告说,有一位老乡要见鹿司令员。话音未落,老三一头扑了进来,一把抓住鹿地的手说,老太太和嫂子都被鬼子抓走了。
道头知尾的蒲公英噌的一脚踏上炕沿,吼道,救我干妈去。他带着去的尾音转身窜出窗户就走。被鹿地追出来一把揪住说,不!你是总队长,不能离开部队,准备向都山进军。
一棵草蒲公英憋得嗷嗷乱叫,军令由不得他这个飞天光棍自由地飞天拔地。
抗联首脑们经过一夜的准备,东南西北各卢留下少数部队守寨,大部队都启程向都山开拔。
驻扎在潘家峪的陈龙陈虎部也奉命出发了。他们迎着晨曦的光辉在村口与村民们恋恋不舍地分手。
站在村口的淑敏,翘脚寻找队伍中的陈龙,跑上去塞给陈龙一双新鞋。陈龙接过新鞋塞进背包,塞不进去。淑敏绕到陈龙背后帮他把鞋子塞在背包带子上,露着鞋底上绣着发奋为雄,抗日救国,复兴中华十二个火暴的大字。孔雀尾淑敏伸手拉拉牢不牢,悄声说,我爹说,等你回来我们的事就办了。陈龙只是傻笑磨不开说什么。给淑敏行了军礼,跑着归队,上路了。
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炮声。淑敏心中一慌喊道,喂,打仗你加小心!枪子不长眼。自那一天老人们定了他们的婚事,她心中就多了一个累赘。顿时,两行热泪顺着腮帮子就淌了下来,恐惧笼罩在心头,不时地向响炮的方向望去。传说城里来了大老鼻子的鬼子,不知是真是假,这会子传言像雨前的燕子满地里飞。
在行军途中,抗联五总队总队长易向道拉过姐姐易翠屏,他们交头接耳,嘁嘁咕咕,说救干妈的事。他们在一个山路拐弯的地方,背着人换了衣服。易翠屏女扮男装,成了总队长蒲公英。易向道悄悄脱身去渤海救干妈。
易翠屏说,你闭眼。
一阵风把一棵草蒲公英就吹到了渤海。
今天,渤海有点邪。阴暗的天空黑烟滚,冷落的大街上铺子门脸挂彩旗,市民都被赶到家里。街上有谁呢?有黑衣警察,黄衣保安队,还有骑马巡逻的日本鬼子。蒲公英不能在街上游荡,就扎在一家药店买药。一群两伙的特务查街串巷。特务杨二疙瘩一头扎进药店问,有生人没?蒲公英趴在柜台上埋头装着选药。老板说,没,没有。二疙瘩指着蒲公英的脊梁骨问老板,他是谁?说着扳过蒲公英的脸一愣。蒲公英嘿嘿一笑说,姐夫,是我。
二疙瘩抽出手枪说,抓的就是你。蒲公英举着双手一边叫姐夫,一边后退,一直退到药店后堂僻静处,蒲公英一落手就捋下二疙瘩的手枪。二疙瘩全身都酥了,哆哆嗦嗦地央告说,看在你姐的份上,别杀我。我没干坏事。
蒲公英说,你没干坏事?到乐亭抓人,你去没?抓个老太太和小媳妇,你抓没?你好没良心,你抓的是你我的干妈和嫂子。
二疙瘩说,我是新媳妇送殡,跟着走走。
蒲公英说,现在,她们在哪 ?
二疙瘩说,关在宪兵队里。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可别杀我呀。
蒲公英说,中,饶你不死,放了你,敢情你乐意,你好去报功,叫鬼子来抓我。杀不得,也放不得,那么就委屈你了。他扒下二疙瘩的衣服,搜出特别通行证,装在自己口袋。一抖绳子把二疙瘩的四肢捆牢问,大街上又巡逻又设岗,是啥勾当?
二疙瘩说,皇军第27师团开到渤海,你们可要加小心。告诉你姐,别到处乱跑,在家里老实呆着。
蒲公英说,用不着你操心了。说着拿手帕堵严了二疙瘩的口。抻过晒药的席子,盖在二疙瘩的身上。蒲公英说,姐夫,我走了,后会有期。二疙瘩吭吭两声,表示还礼。
蒲公英从药店出来时,换了一个人。他像个特务在街上晃悠,靠近宪兵司令部的时候,一辆轿车在一群摩托车的护卫下开了进去。内外都是鬼子。干妈就在里头,咋进去救?他自言自语,道二爷呀,道二爷,今个儿,可就着了窄。忽然,他想起了朱欣。一拍大腿,咳,咋就把他忘了呢?他打着口哨向朱欣家走来。
朱公馆,逐文鱼朱欣和鼹鼠小桃依偎在窗下。担忧地看着大街上日军穿行、奔跑。成卡车的鬼子横冲直闯,坦克的履带轧破了光滑的路面,仿佛马路生了牛皮癣。顿时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商店劈哩啪拉上板。
朱欣说,咳,不知来了多少鬼子?又该遭殃了。
小桃说,山里还不知道这个坏消息。
朱欣说,我得去道公署搞清楚。
他正要出门,忽的从墙外飞进一个人来。小桃吓得惊叫一声。来人说,不用麻烦了,我已经搞清楚了。
朱欣愣怔了半天问,你是谁?
蒲公英正过脸来说,好好看看,我是谁,你们见过的,在你们家,在戏园子,想起来了吧?
小桃眼尖叫道,啊,是道二爷。哪边风把你吹来了?
蒲公英说,咳。一言难尽。他把他的难处说了一遍。
小桃是个热心肠的女人,急着拉扯朱欣的胳臂说,你咋不说话?快想个法子救老太太她们。
朱欣不语,想了想,就给翻译潘耀祖打电话,约他吃馆子。
渤海鸿晏饭庄二层小楼的单间里,朱欣和潘耀祖二人对坐。朱欣为潘翻译斟满一大杯衡水老白干说,请。
三脚鸡潘耀祖捂上杯子说,慢,无功不受禄,这杯酒是为啥?
朱欣说,说来话长,边喝边说,先饮为敬。他先喝了一杯。继续说,今天一大早,刘道尹就把我训得鼻青脸肿,骂我笨蛋,懒鬼,饭桶。他说,你们把鹿地的妈和老婆都抓了来。本来这份差事他刘道尹早就交代,要我们警务科快办,可是,晚了一步,你们抢了先,我倒了霉。
朱欣的上海话说得爪声不拉气的,有意昏盆打酱。潘耀祖听三不听四,使大劲才算是听得要领。他是为这个啊,便连喝了三大海碗不打牙。潘耀祖端着高人一等的架子抖落翅儿。
朱欣说,刘道尹的意思是请你潘翻译官透点风,老太太招了供没有?
潘耀祖说,咳,那个老家伙,可真是茅房缸的石头,又臭又硬。我看她真是活腻歪了。
朱欣说,那就是说,一刀子抹了?
潘耀祖说,那可不,宪兵队是啥地方,赤本三尼一上火,说抹就抹了呗。那个老的,抹了没人心痛,可那个年轻的,一刀抹了怪可惜了的。
朱欣心里凉到底儿,还不能露出半点惊慌,忙说,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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