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欣带着不安的心绪回到家里,一棵草蒲公英一看朱欣低头耷脑的愁相就明白了八九,他二话没说转身就不见了。他撩起飞毛腿到了挂云山搬兵救干娘。可是,奶头洞里,只有杨教授、高司令和王殿几个人守寨,大部队都去都山开辟根据地。寨主一听鬼子要杀鹿司令的家属,就吓了一身鸡皮疙瘩。高司令成了光干,愁的耷拉着脑袋,成了地道的双峰驼高老蔫了。王殿曾在鹿家避过难,受到老太太和嫂子的热情款待,恩重如山。如今,恩人有险,岂能袖手旁观?他说,司令、寨主,我去救人。
高司令说,你们俩人少力单,以我愚见,还是到都山向鹿司令报告。请他多派些人去,救人要紧。蒲公英说,好吧,我自己去都山。于是,蒲公英一个人下山直奔长城外的都山。
都山,座落于青龙、宽城两县的交界处,是燕山东段的最高峰。都山高寒耸秀,俯视群蜂,山顶巨石白雪。远远望去,仿佛仙人堆的白玉。成为口外一景:都山积雪。
入夜,八路军四纵宋司令拜当地老乡当向导,乘夜色行军。他们行至一个叫石字坪镇的地方,不知虚实,不敢贸然前进。他们伏在镇外一座小山顶上观察小镇动静。宋司令的望远镜里映入镇中的流火、灯光、游动的鬼子哨兵。一条公路穿过镇中,日军的卡车进进出出,就像地震前老鼠搬家。
宋司令是外地人,说话蛮声哈拉气的,他问向导老羊倌说,乖乖,在这儿怎么还有这么多鬼子?
穿光板老羊皮袄的羊倌吧嗒着没点火的小烟袋奤声奤气地说,前些年头,东北抗联在这疙瘩当站脚的地儿。小鬼子扫荡了两三年,山旮旯,耗子窟窿,都像梳篦子似的滤了一百遍,把抗联逼走了。鬼子,满洲国军封死了通都山的路口。再往里走,犄角旮旯儿都是炮楼子呢。
宋司令沉思着,心说,这个鬼地方哪有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条件?那就回去。那么抗日游击根据地建在哪?在口里挂云山?在平北雾灵山?在平西太行山?当然,长城不如平北,平北不如平西。平西早有聂司令开辟、创立了巩固的抗日根据地。他决定返回口里再议。
天亮时候,弄晴微雨,欲无还有。部队在深山老林里转移,忽然,一架日军飞机在头直上盘旋。宋司令命部队隐蔽。敌机侧歪着膀子绕了两圈就飞走了。飞机上早用电台发出了信号,向地面的日军第27师团步兵团长铃木启久少将报告都山附近有八路活动,约有两个团。铃木少将下令搜索八路主力,消灭他们。
崎岖的山路上,八路军急行军。忽然,前卫报告,满军一个连堵住山口。宋司令命一个排绕到敌后,打蒙敌人,掩护大部队通过隘口。
战斗打得蝎虎,几次短兵相接,白刃格斗。终于赢得了时间,大部队冲出隘口。部队一路飞跑,摆脱了敌人的缠磨。
黄昏,流水绕孤村。部队在一个傍山依水的小山村宿营。宋司令命架电台,给邓政委发报。他口授:都山不宜居住,各部队停止向都山进军,返回原地待命。
敌情紧张,八路军一天转移一个地方,白天住,黑夜行。收到电报的邓政委已经转移到一个叫莲花院的小山村。他在司令部屁股刚沾炕,及时雨鹿地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直着脖子问,咋搞的,又不进都山了?
邓政委说,现在敌情严重,宋司令电告,都山也不能站脚,卢龙寨也很难立足。我们研究,决定把起义部队带到平西抗日根据地去,经过训练再打回来。
鹿地听了一惊,如凉水浇头,心中萌生一连串的问题。他说,主力一走,卢龙寨及我们开辟的地盘就全丢了,咋不叫人心疼?邓政委说,游击战就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鹿地说,要走,我们也得商量一下。
邓政委说,时间急迫,不容商量。军队不是地方,要快,兵贵神速。
鹿地闷闷不乐地回到南卢,一脚迈进司令部的时候,抗联的各路起义领袖都不约而同地来了。他们都站在院子里,急着听鹿司令传达上级指示精神。鹿地还没平静下来,蒲公英、王殿也急不可耐地嚷着说,大事不好,老太太被鬼子抓去了。今明两天,就要杀头,大家快去救人。
大家又一惊,一片喧哗,嚷嚷着救人要紧。
鹿地说,慢,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们要顾全大局。
蒲公英抢过话头说,啥是大局,妈就是大局。
鹿地发怒了说,放肆,现在,敌情紧急,鬼子大扫荡开始了。八路军撤走,我们也站不住。看来,西撤的大局已定。这件事牵动几十万人的命运。这才是大局。
蒲公英顶嘴说,那是我妈,不是你妈。我妈明个就遭毒手了,你西撤吧,我救我妈去。
陈参谋长说,向道啊,听鹿司令把上级意图说完,遵循统一部署,统一纪律。
蒲公英憋紫了脸说,去他的纪律,再统一部署,我妈就没命了。要救人的跟我走。忽拉一下子,一棵草蒲公英带走了一大帮。
鹿地火上加火,掏出手枪对空当当两枪,他发令说,谁敢动,就枪毙了谁。
枪声引来了几位女将,一阵风易翠屏、丁太太马勺、三十六个半谷雨、医生杨昭。她们听明白了是咋回事。易翠屏拦住众人,他揪着蒲公英推到鹿地面前。她伏在鹿地的耳边说,大哥,小鸡不尿尿,总有个便通。西撤,我们不能都走吧,留下一些人,问题不就解决了?
几句话像灭火机,话不多,却点得透,开了窍。
鹿地变怒为笑说,我们一走,长城不能留下空白。八路军留下豹天等三个支队坚持长城抗日游击战。我们抗联留下周汉人、易向道总队,配合八路军开展抗日游击战。我相信长城抗日武装垮不了。其他起义部队全部西撤。
蒲公英一听他留下来,正合自己的心思,就暗暗乐了,不言语了。
鹿地又说,女同志就留下吧。
这一句又引起一场小风波。马勺说,我是秤杆离不了秤砣。谷雨说,电台离不了我。杨昭说,伤员离不了我。易翠屏说,司令部离不了我。昌黎支队蔺参谋长的太太也跑来说,老蔺也离不了我。女将们一席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阵。说说笑笑地散去,准备出发。
月亮蔫巴几的爬上了山头,鹿地睡不着,明天就要出发了,还真舍不得卢龙寨。他出屋出院,在村头依树远眺,他望着东南家乡的方向出神。妈被敌人捕去,凶多吉少。他怀着矛盾的心情以头撞树干,额头浸了血。
易翠屏跑过来,挡在树前。她说,何苦作践自己呢?她掏出手绢给鹿地轻轻擦着血迹。她说,我也是两头扯,留下来怕鹿哥身边没个人照顾,跟你去吧,又惦记老太太和嫂子。
鹿地说,你还是别去平西了。我不用你照顾。
易翠屏说,那可不中,去平西这一路山山水水,坑坑洼洼,路途艰难,不免还要打仗,你挂了花,哪管你?。就是到了平西,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头痛脑热,哪管你?吃的住的冷了热了哪管你?
鹿地说,我不用哪管。你若为了我,你就留下救老太太和你嫂子,免得我分心。
易翠屏说,救老太太和我嫂子有咱兄弟,你留下他的用意不就是为这个吗?还有老周他们。我留下来帮不了他们。
鹿地说,多一个人,多一条路。你去见娟子爹也许有门路。
易翠屏说,见他?他是干啥的?我是干啥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鹿地一笑说,社会发展,人际交往,哪能都像你那样想问题。何况你们是夫妻。
易翠屏嗔怒地说,我心里只有鹿哥,没有他了。
鹿地说,大哥可要批评你了。
易翠屏不等鹿地批评就抢着说,他早把我卖了,我心里还有他?我那么没脸没皮,没记性?
鹿地没的可说,就依了她。
黎明,绚丽的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美丽的挂云山。在万顷平湖中崛起的高山恰如出水的鱼美人。环行半山腰的白云,宛如鱼美人的珍珠项链。含羞欲露的山尖,那就是鱼美人美丽的面颊,红腮秀眉长发,光滑丽质的长颈。出发了的抗日联军回头向鱼美人频频招手,后会有期。山村的男女老少恋恋不舍地在村头相送。
鹿地向村民们恭手告别。京东第一吹老三牵着马,把缰绳交给鹿地手中,易翠屏又从鹿地手中接过缰绳说,大哥你上马,我牵着。鹿地不理,却拉着老三的手说,家里的事就都拜托你们了。
老三说,放心去吧,我立即回乐亭。
鹿地把易翠屏托上马去。易翠屏挣扎着下来。就在他们相争之时,忽然,飞来一骑,那人边跑边喊,慢着,等一等。鹿地回头看时,原是一棵草蒲公英。他下马说,大哥,骑我的马去,就当是我陪着你远行。
鹿地正在犹豫,易翠屏接过马缰绳说,中,中,得得的。
他们上了马,启程上路。路边谷雨和周文举话别。易翠屏落了泪,心说,他们也是难舍难分的。那边陈参谋长和亲家老寿星你一句我一句地没完没了。有话偏偏都等着这个时候说,早干啥去了?
鹿地见了老寿星,想起欠他一块钱,可是,在兜里摸来摸去,还是空巴拉。蒲公英明白大哥的心思,就掏出一块钱,乘鹿地不备,就投入鹿地的兜里。鹿地对老寿星说,不好意思,欠你的钱还是还不起。再缓些日子。
老寿星说,咳,你还当回事呢,我早忘到八国去了。
易翠屏抿嘴一乐说,大哥,你摸摸上衣小口袋。
鹿地一摸果然有一块钱。他自嘲地说,哈哈,你们看我多小气,有钱不还。
老寿星说,有钱也不要了,留给你当路费。
鹿地说,那不中,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着就把那钱投给老寿星,一拍马屁股飞跑了。
丁大炮和马勺、蔺参谋长和他太太双双飞骑,跟着高司令跑到前面去,马勺在马上回头说,易参谋,前面等你。
易翠屏说,好吧,一会就赶上你们。
十万人的部队在一个时辰大转移。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前边的到了潮白河边,后边的才刚刚起步走。这么多人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前边的吃粮,后边的吃糠。再后边的只能吃没熟的青柿子。又苦又涩,又粘唇。
好不容易走到潮白河边的高老蔫部,正值中午,战士们在河滩上吃午饭。时近深秋了,天气变凉。还穿着夏衣的战士们就着河风嚼着掺了糠的玉米饼子,一咽一伸脖儿,仿佛鸭子吞蛤蟆。
高司令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咬了一口不叫痛的饼子,又干又硬,咬不动嚼不烂,囫囵吞枣又咽不下去。他带着一股子怨气把饼子扔到一边。王殿拾起饼子揣到怀里,不言不语,替司令掩饰了这个不合乎身份的举动。
高老蔫儿瞅他一眼没有理他,长叹一声。起义前,他家资丰厚,哪吃这个猪食。最二五眼的饭也是高粮米子儿。家常便饭是三米:大米、海米、花生米。起义后,也没过着太艰苦的日子。如今抗日抗到这个份上,他咳的一声,何苦让了甜桃,去寻酸梨?
高司令绾着眉毛的叹息,打动了一个殷勤的人。他凑到高老蔫的下巴颏子底下,从怀里摸出一个圆鼓鼓的透油纸包,像叫亲爹似的叫声司令,就把包递过去。高司令打开纸包一看,原是半支义盛永熏鸡。
高老蔫儿眼睛一亮,刚才的怨气一扫而光。他也不问鸡是从哪来的,也不让一让别人,就从肉厚处伸嘴,咬了一口,真香,很顺口,三下五除二就包圆了。能嚼的鸡骨也嚼骨吸了髓。高司令吃得舔嘴咂舌的,他拿油纸抹了抹嘴巴子,才抬头看一眼送鸡的人,问,你是谁来着?
那人赔笑说,我是杨大疙瘩,是丁大炮丁司令的人。我们丁司令可不像您苦着自己,没粮就吃活的么,山里有鸡有羊,蒸烧烤就能吃。
高老蔫哦了一声说,从现在起你就跟在我身边。老丁那边我跟他说。
爬上一个高枝的杨大疙瘩乐颠了。
高司令填饱了肚子有了精神就下令渡河。北卢及洪司令率领的一、二总队先行渡河。顿时,宽广的河面上投入成千上万的抗联战士。今年水大,河水暴涨,河面宽,河水深。抗联战士们有抱着木头的,有架着筏子的,潜水的,狗刨的,一齐奋勇向河西岸游去。忽然,两架日军飞机俯冲下来。接着一阵哒哒的机枪扫射,嗖嗖地投弹,轰隆隆地爆炸。把河水炸得翻滚、冒泡、水注冲天。抗联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河水,河面上漂浮着尸体群,顺流而下。
一颗炮弹落在河岸上,就在指挥渡河的高司令和洪副司令的身边爆炸。双枪手王殿本能地扑倒了高司令,免遭一场大祸。洪四阁洪司令却被炮弹皮击中。他负伤了,炮弹炸断了双腿。
就在这时,从河的下游两岸成群的鬼子横排着压过来,他们呈战斗队形,都脱了上衣,头上扎着一条白带子,脸上抹了泥土,端在刺刀,凶相毕露。不知他们喊的什么口号,只听是怕冷呀呀地呼叫。
渡河的抗联,有上了西岸的,有在河心的,还有没有下河的。他们处境险恶。头上有敌机扫射,地面有步兵围堵。
高司令命令撤。他叫几个战士用担架抬着洪司令转移。他身边只有王殿的九总队和丁大炮的昌黎支队。洪司令的一、二两个总队,过了河的是少数,大部还在河里。敌人的追击不断强化,抗联抵抗的能力渐渐地削弱。
高老蔫拉过丁大炮说,海峰兄弟,部队牺牲很大,就你的昌黎支队还有战斗力,请你掩护司令部撤退吧。你意下如何?
马勺可听出这话里有话,她说,司令,这是咋说的,打仗不讲情面,你下命令我们执行,何必拿商量的口气?
高老蔫说,马大姐,你们是鹿司令的部队,我咋能下命令呢?
丁大炮拉一下他的夫人说,就你多嘴。我们听高司令的。
高老蔫说,那就靠你大炮顶一阵子了。
抗联继续向北撤。高老蔫由杨大疙瘩扶着,王殿护着,一马当先。担架抬着洪老四居中。丁大炮夫妇和蔺参谋长夫妇领队断后。他们边打边退。
洪老四大声叫着,放下我,放下我。
战士们不能丢下副司令,继续奔跑。敌人射击的枪弹,在他们身边溅起一股股爆烟。战士们有的倒下,有的接上来抬担架。洪老四心疼牺牲的战士,不忍心让战士们为他白白牺牲性命。于是,他从担架上滚下来,昏厥了。因流血太多,壮烈牺牲。
战士们用野草、枫叶和树枝掩盖了洪司令的尸体就急忙离去。
白露收残暑,清风散晚霞,敌人的追击减弱。直到天黑鲇鱼嘴丁大炮他们才进入一个小山村得到一丝喘息。蔺参谋长估计敌人不会在夜间进攻。于是,丁大炮命令,村外放警戒,造饭,睡觉。
村里没有粮,战士们抓住啥吃啥。找遍了全村,只有一只羊,杀了全蒸,太着急,火候不够,蒸到半熟就送到司令部,请支队司令参谋长及太太们享用。丁大炮饿极了,手撕刀割,咬一口,嘴角带羊血就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嚼着羊肉的丁太太马勺拎着一块羊腿,好心地拿给蔺太太,她伸出带油的手拍拍蔺太太的肩膀说,大妹子,听说你不吃羊肉,咳,人呐,到啥时候说啥话。其实,羊肉挺好吃的。我挑了块好的给你送来,你尝尝,羊肉可香呢。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你吃一口。
穿着蓝旗袍红色羊毛衫外套的蔺太太躲闪着那只油腻腻的手说,谢丁太太关照。可那羊肉上还津着血呢。啧啧,好像从山上下来的。
马勺说,唉,我说夫人,嫁了玩枪的,你就入乡随俗吧。他们就是给我弄块人肉来我也敢咬它两口。说着马勺抡起羊腿狠咬了两口当示范。
杏脸桃腮的蔺太太恶心得呕吐。蔺参谋长心痛他的娇夫人,又不敢惹怒马勺。他忙拉着夫人到对面屋里,精心伺候。他爱他的夫人爱得发狂,狠不得把夫人藏在口中含着,但,含在口中怕硌着,放在外头怕风着。
他们的夜生活在不安中度过,天刚朦朦亮,敌人的进攻就开始了。大炮和马勺到前沿指挥那三门大炮还击。马勺抱着一挺机枪打一梭子换个地方。
战斗打得激烈。一颗炮弹落在司令部,轰的一声把司令部的门楼炸飞。在司令部指挥作战的蔺参谋长的胸部负伤,鲜血泉水般的外涌。蔺太太忘记了往日那种娇柔扑到丈夫身上,用她的身体去堵那个血洞。敌人冲破了村外防线,听到了敌人的枪声和嚎叫。不能说话的蔺参谋长心里不平静,死不可惜,只是,妻子留给别人难舍又不甘心。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支撑着右手握紧手枪哆哆嗦嗦地朝妻子开了一枪,子弹从蔺太太的耳边擦过去。
吃了一惊的蔺太太领略了丈夫的最后遗言。她双手端起丈夫握枪的手,对准了自己的脑壳,伏下身子送上温唇亲吻丈夫说,开枪吧,我们同归。
奄奄一息的蔺参谋长没有再开枪的力气了。蔺太太帮助丈夫扣动扳机,当的一声枪响,他们夫妇俩长吻着归去。
腹背受敌的丁大炮夫妇,带领战士撤出村子,刚追上高司令,还没来得及陈述洪司令阵亡,蔺参谋长牺牲,我军损失惨重,迎面就与一股鬼子遭遇。
高司令身边的战士也不多了。双枪手王殿总队所剩无几,他们凭借王殿的京东第一枪还能抵挡一阵子,可毕竟身孤力单,敌人的机枪扫过来,高敬远哇呀一声倒在地上。敌人打断了他的一只脚。
丁大炮命令杨大疙瘩背着司令,大疙瘩说,是。他的双手往后一拢,触到司令后腰里的硬东西,心说,准是大洋钱。乖乖,少说也有五百块。
丁大炮说,你磨蹭啥,快走。大疙瘩说,是了。马勺当先,王殿断后,掩护司令撤退。
他们且战且走,潜入一个村庄。敲开一个圆大门的人家。王殿说,老乡,我们是抗日的部队,鬼子正追我们,有一个重伤员,请你给藏起来,日后必有重谢。
主人战战兢兢地说,跟我来。
主人把他们领到后院厢房有一架弹棉花大弓的屋里。把高敬远放在土炕的一端,棉絮纷纷扬扬,雪花似的满屋子飞舞。主人帮把手抬高司令时,那手触到司令腰里那一圈硬货,浑身一震,急速抽回手来。心说,少说也有五百块,便舒开了长脸眉开眼笑地说,各位老总,我同情抗日,我们都是中国人,胳膊折了往袖里藏。老总放心,有我在,就有你们的伤员在。
王殿、丁大炮、马勺、杨大疙瘩都感谢主人至诚至善的卖嘴收留了司令,便匆匆出村向东转移寻找鹿司令的队伍。
鬼子追击的枪声临近了。
主人可是阎王婆怀孕,一肚子的鬼胎。为了掩人耳目,他打发了弹棉花的工匠说,今日家里有事,不太平,别连累诸位,请回家去,工钱照付。
高司令醒来之时,动动大磨盘似的身子,发现腰里的银元不翼而飞了。他警觉地睁开眼睛看看棉絮飞扬的环境,血肉模糊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霜。棉絮糊住了脚部伤口,意外地止住了流血。他担心的是血都淌地路上了,那是石灰袋子,到处留迹的。
一阵皮靴声震荡着高司令的耳鼓,一阵爪声不拉气的说话声相继传来。主人偷了银元引来了鬼子。高司令习惯地去摸手枪,可是,手枪只剩一个空套儿。哦,全明白了,钱和枪都便宜他了。奶奶的,肉包子落地狗造化。那个带钢盔的鬼子伸手抓他的时候,高敬远冷不防咬住敌人的手指,这个鬼子疼得哇哇乱叫,步枪又使不上劲儿,掰手又掰不开。高敬远咬得牢,抡了两抡,硬是咬下一节手指来,憋足了一口气用力把那血淋淋的手指头唾出去,吐在主人的倭瓜脸上骂道,汉奸,走狗,卖国贼,头等窃贼,你这个狗娘养的,全庄的儿子,不得好死。
高敬远的力气用尽,就昏厥了。
鬼子命伪军用担架把高敬远抬到附近一家铁路医院。从北平日本陆军医院请来了著名的外科医生,给高敬远做了三个小时取弹片、碎骨渣、对接骨骼和缝合伤口的手术,并给他输了500CC的血和两大瓶葡萄糖水,他就苏醒了。
平东宪兵司令赤本三尼大佐在几位地方文官及保镖翻译潘耀祖的陪同下出现在高老蔫的单间病房。赤本三尼操流利的汉语又学究十足地说,素闻高司令阁下为人正直,不畏强权,执教有方,治学严谨,是地方上的知识名人。请安心养伤。伤愈后,我举荐先生任华北临时政府教育署长。不知尊意如何?
高老蔫放声大笑,投去鄙视的目光,他说,大佐阁下抬举我了。可是,我是一个中国平民,作了你的俘虏,不求苟生,只求一死。我不会同你合作留下身后骂名。俗话说,树的影儿,人的名儿,我很注重我的名声。
赤本三尼摇晃着胸前孔子和狼的金牌说,高司令何苦自寻烦恼呢?别的先不谈,先治伤。在治伤这一点上,你不会拒绝合作吧?因为人类的天性就是合作的,地球上的男人和女人不合作,人类就不会繁衍到今天。
高老蔫说,大佐先生的高论非常动听,学理高深,立论精道。令尊和令慈的合作才有了你。天皇和内阁六巨头的合作才有了侵华战争。大佐先生,你看错人了。
鼻子都气歪了的赤本三尼甩袖子退去。
翻译潘耀祖狠狠地骂道,不识抬举。
高敬远回敬道,给鬼子舔屁股勾子的杂种。
从此,高老蔫抱定一死,开始绝食,绝医,绝药,绝见一切人。
绝食七天了。重阳节这一天,高老蔫在昏迷中鬼子护士给他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他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露着一只打了石膏的脚,灰头土脸上呈现一道道皱纹,泛着白碱的嘴唇干裂暴皮。在他弥留之际,眼前走来刘佐舟,只见他哈哈大笑说,高老蔫儿,你也有今天,落在我的手里了,哈哈……
高老蔫惊叫一声,王殿兄弟,快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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