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易翠屏对朱欣并不陌生,开篇时,他曾误吞了她的半粒药丸当鸟粪,他虽说她是妖道,但心还善良 。这时,渤海道公署警务科长朱欣受命抓捕工潮领袖,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召集他的部下训斥了一番,他说,我们的差事到了,在我手下好好干,有你们的好处。谁若是吃里爬外,我就对他不客气。记住,和尚不亲帽子亲。阿拉警务科的不能向着外人。
他的属下诺诺地应是,谁也不敢放个屁。都向他投去羡慕又畏惧的目光。
朱欣,上海人,25岁,爱称逐文鱼,浓眉秀目,生就一副充满活力的圆脸,善速记,通日语。人们私下里议论,他不过是民政科小小的秘书,全凭他是华北临时政府高级顾问姚五爷二嫂子的三姨的远方亲戚,当上了科长,来头不小。宛如月季花上的洋辣子,兴看不兴摸。
逐文鱼朱欣脸色一变笑笑说,当然,你们都是我的好部下。今天中午,在我家里备有小酌,恭请诸位兄弟光临舍下。
大家都舒坦开阴脸的说,好说,好说,祝贺朱科长荣升。
朱家的小宴简单而丰盛,鸡鸭鱼虾蟹,烹炒烤煎炸。客人们眼皮子薄,早馋得流哈拉子咽唾沫,丑态百出。女主人小淘气鼹鼠小桃高挽袖筒伸出洁白的手臂给客人们把盏斟酒,被视为尊贵,至高无上。美酒混合着女主人指甲油香灌下肚去,一杯就晕忽忽不知南北了。女主人鼹鼠委婉而有骨头有肉地说,我们老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还有点缺心眼,给个棒锤就当真(针)。这回托祖上的福当了科长,说话办事还得靠弟兄们扶持。俗话说,一片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红花还要绿叶陪衬呢。弟兄们都是明白人,随朱科长做事不会有亏吃。祝诸位连升三级,干杯。
喝酒的滋滋声,宛如夜间老鼠掐群架。女主人鼹鼠的一席话,说得人人心里发痒,想入非非。醉熏熏的一位抓住小桃的手当酒喝。小桃面对急红了双眼的面孔,吓得夺回了手。光当,酒杯掉在地上打碎,飞了魂儿,闭了嘴,没了声,直了腿儿。
客人们从醉梦中惊醒,知趣地散去。
鼹鼠小桃坐在床头抑郁地哭泣。一扫活泼、热情、奔放的笑容。逐文鱼朱欣的大手放在小桃的肩上安慰妻子。小桃说,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过够了。半人半鬼地活在世上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去战斗,杀死几个鬼子,解解恨。你跟姚哥说,我们去延安,不在渤海受这个洋罪了。
朱欣摸出怀表看看说,姚哥今天就来,别哭了,我们到车站接他去。
逐文鱼朱欣换了便装,鼹鼠小桃洗漱化妆。二人出门叫了洋车。在车站顺利地接到姚哥,三人乘洋车回家。亲热地围着小圆桌,近距离地交谈、品茶、微笑、评论世道。
姚哥就是北海蛟姚楚人,二十八九,长脸庞,小个子,近视镜厚得像锅底。那年北平宪兵三团抓12.9学生运动领袖。姚楚人在朱家避难,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姚楚人借助与姚顾问的叔侄关系,派朱欣打入渤海道公署从事秘密工作。今天,他以中共省委秘书长的名义向他们传达新的指令。
鼹鼠小桃给丈夫使个眼色,逐文鱼朱欣不好意思开口,偷偷地向她摆手。姚楚人发现他们眉来眼去,便问,有什么事就说吧。
朱欣说,刚才小桃哭鼻子。
姚楚人那是一点就透的人,他说,哦,我明白。他安慰一下低下头的小桃,又说,难为你们了,只是现在我们要做一件载入史册的大事,需要你们留下来。
朱欣夫妇惊喜地站起来投去询问的目光。
伸出一个指头的姚楚人郑重地压低嗓音说,毛泽东主席指示,要在华北开展抗日游击战。中央和北方局决定在长城内外发动一次抗日武装大起义。省委书记鹿地已经先期到达长城。在这个严峻的时刻,你们在敌人心脏里工作意味着什么?
逐文鱼朱欣、鼹鼠小桃兴奋地急着问,我们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姚楚人说,利用你们的身分搜集日伪政治、经济、军事情报,为抗日起义决策提供依据。你先绘制一张渤海及各县详细的军事地图,标明日军、警防队、警察的编制、驻地、武器装备、长官姓名等等。地图一式两份,到时我来拿。
朱欣说,不,你来渤海风险太大。
姚楚人说,那就把地图送给我的叔叔姚顾问。他在天津家里养病。只要到他手里,我则唾手可得。
他们交谈之际,忽听一阵焦躁的敲门声。鼹鼠小桃吃惊地抓住朱欣的衣襟瑟瑟发抖。朱欣说,难道姚哥来渤海露了马脚?警察不可怕,只怕日本宪兵队。他把姚楚人推进内间回避。叫小桃去开门。他扒开了窗帘一道小缝窥视,以利随机应变。
鼹鼠小桃开了门,引来一男一女。原是渤海道公署民政科长牛杂碎牛宜轩和他的太太。朱欣摸不透二位来意,暗示姚楚人不要出来。
牛科长,三十上下,仪态平平。牛太太本名李玉兰,化名白兰雪,绰号一窝蜂。二十冒尖,可是个满天飞的摩登女郎,交际花。京里府里都有她的相好,就连日本东京也有她说上话的人,宪兵司令赤本三尼大佐命她以假牛太太的名义做掩护,处处给她撑腰。牛太太心大遮了太阳,为假丈夫官运亨通,走遍天下游说。她手长目聪,耳灵脑袋削成尖,有缝就钻。她嗅到朱欣和顾问姚五爷是亲戚,终于找到了接近姚五爷的跳板。
一窝蜂牛太太进了门,啊吆一声捏住鼹鼠小桃面条鱼似的小手,却给朱欣一个热烈的飞吻,扬铃打鼓地说,朱科长荣升也不给我个信,中午的大宴也没有我们老牛的帖子,兄弟一场真不够意思。场面上的事让我落伍,比骂我亲娘日我祖宗还难受。这会子当了科长眼里就没我了?当初,你在民政科,我常在老牛的枕边吹风。我说小朱一定有出息。你看,今天给我说中了不是。我的眼光历来是很准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呢。我若是嫁了你这样的汉子,也不至于跟着他姓牛的抱蹲。
牛宜轩对太太这类醋话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他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这对夫妻本来就是假的,包涵就是爱。他早养成了对太太的话,正话反听反话正听的习惯,今天如是,只当耳旁风了。
朱欣好不容易乘机插了个缝抢了一句,二位请坐。
坐下的牛太太风一阵雨一阵,喜怒哀乐,酒瓶醋瓶香油瓶都打碎,连珠炮答答答,别人插不进嘴去。她对鼹鼠小桃格格地艳笑说 ,桃妹,你别吃醋,我哪能当真就嫁给朱科长呢,也不忍心拆散你们很般配的一对。不过,桃妹,你也得小心察访,他姓朱的当了科长,那些个不要脸的臊娘们硬往朱科长身上贴也是有的。对我,你只管放心,咱可不是那种人。别看我说的像真的一般,可我们说是说,闹是闹,真格的我们都是正经人。好了,好了。也说了,也闹了,我们书归正传,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句话,向你们两口子道喜。
朱欣连连恭手,多烧香,勤拜佛,打发他们走了完事。好腾出手来送姚哥回天津。可是,牛太太却放下背包,抻出酒,捩出鸡,吩咐,桃妹,拿大杯来。
鼹鼠小桃忧郁片刻,牛太太猴洗孩子不等毛干,嘎叭嘎叭地拧下鸡腿发给大家,她的油手端着酒碗像个山大王似的说,来,为朱科长步步高升干杯。那架式仿佛挤窝下蛋的母鸡,赖着不走。
朱欣、小桃心猿意马地胡乱应酬。心说,酒杯一端,就是一天。
月牙偏西,牛太太喝得满面春风,不避讳在座的男人,要去小解。小桃作陪。牛太太从厕所回来,说她来了麻烦肚子痛,要到小桃屋里拾罗拾罗躺一会。
反应机敏的鼹鼠小桃忘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忙说,这可不行,牛太太,我可不是驳你的面子。只是——
牛太太粗鲁地说,不是驳我的面子是什么,难道你屋里藏着野汉子?
鼹鼠小桃入世很浅,经不得粗话撞心窝子,脸一红一白的,又编不出回绝的措辞,顺口说,我屋里没收拾,太脏乱,沾了太太的贵体。牛太太是什么人,土里曲蟮,满肚子的泥心,天生是个多疑的种。她说,我们都是女人,哪有那么多讲究。说着,她就往屋里闯,横着膀子一扇肉墙,就像屎克螂撞蜘蛛网。小桃拦也拦不住,一缩身她就闯了进去。
闯进来的牛太太,目瞪口呆了,早忘了肚子痛。半晌,俄顷风定云墨色时,她清扫一下醉意的眼神,看见室内堂堂正正地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姚楚人。他正在看报,仪态非凡,一身凛然正气。牛太太连连哈腰说,失敬,失敬!
牛太太出了一身冷汗,羞得她杏脸桃腮退了出来。拉着小桃狡黠地一笑说,果真不出我所料,你屋里真有一个野——
鼹鼠小桃捂住牛太太的脏嘴说,别胡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说出来怕是你——算了,算了。
一句神秘的潜词,刺痒了牛太太的好奇心,她拢松着小桃说,桃妹,好桃妹,咱俩相好多年,无话不说,今天瞒着姐姐可不仗义。
鼹鼠小桃故弄玄虚挤挤秀眉说,你伏耳过来。
牛太太夹着金耳环的耳朵伸了过来。鼹鼠小桃往那耳朵眼里哈着和风细语。牛太太先是一惊,后是一喜,乱抖着弯月的眉梢,仿佛踩蛋的公鸡振翅。口中连连称阿弥陀佛。她说,还不快请出来同我们喝一杯。
鼹鼠小桃一扬脸眯起凤眼说,你想的可倒美,他是何等样人,你我是何等样人,同你我饮酒,戴着斗笠亲嘴,还差着一帽呢。
牛太太抱怨命苦说,我真没这个福,攀不上这个高枝了。
鼹鼠小桃半是嘲弄半是恐吓地说,那你巴结我就是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月过个年,一年做个寿,用金子银子给我上供。如何?
牛太太忍受着肉痛的挖苦,又不能端出科长太太的架子,只得赔笑说,桃妹,拿金子银子的话就说远了,你我姐妹一场,一旦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不站在高岗上看热闹我就念佛了。
小桃得意地说,好说,好说。
鼹鼠小桃自信已经压倒了牛太太的那种盛气凌人。她也是得了理不让人的,拿软局子磨人,她便甜言蜜语地说,牛太太,白姐,你看我的先生是那等人吗?我是那等人吗?莫非姐姐姐夫把我们看成那样的人不成?
牛太太说,岂敢,岂敢。
她们回到席间。牛太太打了败仗,心灰意冷。牛杂碎对太太的过额举动怀着几分悲哀,便恭手告辞了。
鼹鼠小桃心里念佛,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个糖粘儿。夫妇俩连夜送姚哥回天津,才放下心来。
夜深了,露粉风香。朱欣小桃坐在灯下,构思那张城防图。姚哥他们要在渤海发动抗日游击战,可见这张图的实用价值那可是金不换的。
几经昼夜,鼹鼠小桃执灯送浆,逐文鱼朱欣秉笔细描。二人配合默契绘制了渤海22县的详图,一丝不漏地标上姚哥要求的标记。图画好,卷成圆筒状,锁在黑色公文包里,寻机送出去。
周末,下班了。
逐文鱼朱欣准备回家之际,电话铃响了,他听出是牛太太以剖心析胆之诚约他到渤海市第一流饭庄九美斋共进晚餐。朱欣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想,这个女人交际半拉中国,熟人多如牛毛,今天她主动上钩,大可利用一下把地图送出去。于是,应约。
九美斋位于渤海市小山新立街,逐文鱼朱欣走进了这座华贵的殿堂。凤姿艳丽的牛太太白兰雪宛如等情人似的恭候多时了。她终于等到朱欣进来,忙说,朱科长请!她百般殷勤地引朱欣步入订好了的单间雅座,仿佛那些桌椅杯盘都发出欢迎欢迎的语音。朱欣好奇地东张西望,惊叹不已,好一个九美斋。
一窝蜂牛太太遗憾地问,难道你是第一次来吗?
逐文鱼朱欣一笑说,去年夏天通州兵变,政府迁到渤海,北平和渤海合并成立临时政府,渤海改为一个道。政府变化无常,人事更迭频繁。我作为政府官员,哪有闲心吃馆子。
牛太太说,朱科长天下为公,为世界大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这样的好人,现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好了,今天我们不谈国事,只是吃喝玩乐。我做东,请你吃九美斋的特产——棋子烧饼加对虾,馋不馋?对虾是成双成对的,一公一母。你吃母的,我吃公的,开心不开心?
朱欣苦笑笑谢牛太太胜情,他咬了一小口酥香的棋子烧饼,那烧饼发出吱吱叫痒的笑声。朱欣不在意地说,不知这九美斋因何而得名?
牛太太抱着入海须见底的牛劲敲打着酒杯叫道,来人。女招待一溜小跑问,太太有何吩咐?
牛太太脸不红气不喘又不害臊地说,我的先生问,你们馆子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女侍先喷一笑说,我们老板叫李九如,取其九字为首,美斋二字不用我班门弄斧,先生太太自知了。
牛太太大方地赏了一块大洋的小费。女侍躬身道谢缓缓离去,心说,今天可遇上了财神爷,一块大洋顶几天的工钱,期待还有下一次。
朱欣边吃边思边自言自语,李九如何许人也?
牛太太又认真地敲碗边。女侍乐呵呵地跑来。牛太太说,我先生要见你家老板。
女侍歉意的一笑说,先生、太太,不巧了,老板在他家里,老远,郊区龙王庙。请先生、太太稍稍等一会,我们派车去接。
逐文鱼朱欣说,不必了,我是随便说说的。
牛太太像个入洞房的新娘,百依百顺,也说,不必了,不必了。
朱欣判断是火候了,只须捎关打节便能凑效。于是说,牛太太……
不容朱欣说出下文,牛太太抢过话头说,我说兄弟,我讨厌太太俩字。你不要太太长太太短的好不好?你不会叫得近乎点?
朱欣说,叫你嫂夫人近乎了吧?
牛太太摆摆秀手说,远了,远了。就叫我雪姐吧。
一窝蜂牛太太说着挪动椅子,紧挨着朱欣坐下说,兄弟,你吃啊,看着你吃我就高兴。你瞧。她一指墙上的条幅:赏花佐酒须珍珠,笑指珊瑚钩一双。她举起一双对虾说,骚人真能胡琢磨。说的也极是,一公一母插在一起。你猜,哪个是公的,哪个是母的?
在牛太太十个劲的劝吃的时候,逐文鱼朱欣便呆呆地坐着不吃不喝也不嚼了。
牛太太吓了一跳,一惊一诧地动手摸朱欣的额头,啊?你发烧了。
朱欣说,不,雪姐,我见了这两句诗,就想起我姨父姚五爷来。他老人家可爱吃渤海对虾了。今天我先他而吃,心里不好受,口中就没有味道了。
牛太太说,喝,我兄弟还是个大孝子呢。好吧,我成全你。她又敲盘子。
女侍不烦不燥微笑着走来,请太太吩咐。
牛太太说,给我打点三斤上好的对虾,三斤棋子烧饼,包装要精,又要透风,送到渤海道公署,高级顾问姚五爷处。
朱欣正要纠正送货地点,忙的站起来。牛太太按住他的肩膀说,坐下,坐下。不用你操心,就算我孝敬老爷子的还不行吗?
朱欣说,老爷子不在渤海。因病在天津老家养息。我又抽不出时间来送去,你就拿回家给牛科长下酒吧。
牛太太说,少不得他吃,我们说好了是孝敬老爷子的。古人尚有心中契合,生死不渝的,何况你我。你没空,我替你走一趟天津。老爷子有病了,我更应当去探视。
朱欣说,谢雪姐,还是姐姐知我的心事。世人千千万,遇上知音难上难。说着他把装有地图的公文包放在桌上说,既然雪姐亲自出马,就把它也带去,交给姚五爷,里边是他老人家要的公事。
牛太太吩咐女侍,算帐,把刚才要的东西送到火车站。
女侍说,是,太太。
牛太太叫了洋车,逐文鱼朱欣直送牛太太上了火车,才满意地回了家。
一窝蜂坐上去天津的火车,只坐了一站便下车了。她雇了小车子直奔渤海交通大学院内日本宪兵司令部,把那个装着军事地图的黑色公文包交给赤本三尼大佐。
赤本三尼很满意部下说,吆西,功劳大大的有。
一窝蜂牛太太白兰雪得意地骂逐文鱼朱欣,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
赤本三尼打开公文包拿出那份军用地图,琢磨了半天,一个电话,把大叫驴刘仙舟提溜来问,你的下属朱欣的可靠?
大叫驴刘仙舟一看军用地图脑袋轰的一下涨得像个斗,心头火炽,鼻孔生烟。他望着赤本三尼献浅地说,我说呢,这小子不地道,派他查处闹事的煤黑子,他就是按兵不动。原来他是个可疑分子。说着回头对他的随从拍了桌子,吼道,来人,抓朱欣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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