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深度的人文批判
作者:李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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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认真倾听了,这女人希望别人能听她说。
她果然就愿意给我说话,说心窝子话。能给初认识的我就说心窝子话,看来她是个直爽人,又是很久很久没有谁和她说话了。她说:我整天能憋死!就给我说她的老娘。老娘在家住着厦房,孩子住在上房,已经吃过晚饭了,孩子在灯下做作业,做完关上屋门就睡了,老娘瞌睡少还在吃旱烟。老娘吃旱烟就坐在蚊帐里。哦,厦房旧了,木绽板上老往下掉土,为了挡土老娘长年撑着蚊帐。老娘啥都好,年纪大了仍给孩子一日做三顿饭,但就是有吃旱烟的毛病。这家族代代都有女人吃旱烟的,旱烟有啥好吃的呢?老娘那晚上吃旱烟,火星落在被子上,引燃了蚊帐。孩子睡觉沉,又没经验,等烟火呛醒了,火罩了厦房,救也救不了了。可怜的老娘,最后被人抱出来;人已烧成一疙瘩。十个指头全粘在一起。老娘是用手去捏被子上的火,棉花被子上的火是钻着烧的,她怎么能捏得灭?老娘……
楼下一个声音说:你话就多得很!
楼下站了个男人,矮个子,是女人的丈夫,他对女人的诉说表示着不满。女人说,我说了又咋,刘高兴也是穷农民,他笑话我啊?你端盆水把床擦擦!她不再理会自己的男人了,又说几个月没回来,满床的老鼠屎。有老鼠就好,几时咱这地方老鼠都不来了,咱就只有饿死了。
我竭力地顺着她的话,同时脸上变化表情,但我还在为她的悲伤而叹息不已着,她却把话题轻而易举地就转移到了老鼠。我脑子里也就又是老鼠,老鼠是富裕的象征吗,那么,破烂多也就是城市繁荣的象征吧。
哦,我们是为破烂而来的,没有破烂就没有我们。
五富说:那是你男人?
女人瞪五富,不是我男人是我把野汉子领这儿呀?是不是看着不搭配?噎得五富说不出话,咚地放了个屁。女人说:你还有意见了?就嘎嘎笑。楼下的男人果然端了盆子在水管子那儿接水,女人看着又说:你洗盆子了没有,那么脏的盆子你盛水就擦床呀?!
我说:你是你家的掌柜的!
本来的一句恭维话,没想她说谁当掌柜的?我先头的男人当掌柜的,钱不从我手里过,可我百事不管多轻省!她再笑了,眼里波光闪烁,说:我有过两个男人的。先头的那个长得体面,就像你这派头,可那是个没良心的贼,我给他生下两个孩子,他却撇下我就死了,是患肝硬化死的。为了治他的病,花了六万元,人没保住还是死了。六万元的债我到哪儿赚去,卖我几回也还不清。这个是我们村后沟脑的,长得走不到人前去,只是个老实听话,上了门后就跟我出来了。吃了白米细面也吃吃红薯呀。我们站在那里说了一阵话,蚊子就在腿上咬。我客气了一下:进屋坐吧。她就进来了。她拍了拍褥子的薄厚,揭了锅盖看了看剩的饭菜,又翻开面粉袋子闻了闻,说面粉生虫了,她那儿有个丝箩儿可以筛筛,就跑下去把丝箩儿拿了来。她同时在衣襟里兜了四五个大土豆,说是她家地里种的,来时挖了一笼子。
就在她下去之后不到半个小时,楼下东边房里起了吵闹,接着一阵哐哩哐啦的破碎声,女人连哭带骂。我和五富同时走出门,要下去劝架,黄八却站在他的门口给我们摆手,又跑上来快活地说:又打开了是不是?我说得去劝劝,黄八说她是人来疯,你越劝越来劲,上次我去劝,我说要打到外边去打,屋里小别把电视机撞了。
那电视机是捡来的废品,修了修只能看一个频道,没想她拖起凳子就把电视机砸了!
我们终于没有下去劝架,就坐在梯台上听动静。打是没有再打,骂却骂得更凶。女人的骂似乎成了心平气和的诉说,语言都是乡下的,既粗野又有趣。我觉得又回到了清风镇,熟悉的骂声听起来是那么温暖。
黄八几乎是在享受了,女人一口气骂出了一段,他就在梯台上拉长声音叫一下:舒——服!
五富先是嗤嗤地笑,笑着笑着没声了;站起来说:睡。远处的火渐渐地暗淡了,天上有了星星,槐树上的蚊虫加紧了排泄,雨点一样的脏水滴在我们的脸上和脖子上。我知道五富是想老婆了,但我不道破,也说:睡。各回自己房去。
有老婆骂是幸福的吗,听到别人的老婆在骂丈夫而怀念起了自己被老婆骂着的日子,这些我都没感觉。我回到了屋里,拉开被子就睡,只说呼呼噜噜睡着了就像死了,但总觉得床没铺平,睡不着。拉灯起来,重新铺床,床上有一块干馍疙瘩,把干馍疙瘩啃着吃了,歪头看起墙架板上的高跟尖头皮鞋,过去擦了擦灰,似乎想了许多事情,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拉灭了灯,月光还是从窗口进来,眼睛一闭,一切都黑暗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又醒了,是一阵叫声惊醒的。楼下的吵闹还没结束吗?但叫声像唱又像喘,拖着颤音,不仅是耳朵有了异样的感觉,连皮肤也有了异样的感觉。我起来开了门,要听听这是什么声,来自哪里。五富也披了衣服站在他的房门口,瞧见了我说:你也听到了?我说:什么声?五富说:她叫床哩。
五富说这话的时候,很诡,眼睛发亮,如是猫眼。我感到了惭愧。我是没老婆的,丢人么,竟然不知道女人叫床的声音是这么瘆人而又诱惑。但我弄不解的是,擦黑时还打打骂骂的不可开交,才过了三四个钟头就又做爱,叫唤成了这样?!
五十九
看着五富不行了,我大声喊监工员,但监工员却不知去了哪里,我想背五富去医院,又不知医院在什么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庄跑,跑到一家小卖部拨打120电话,再跑回废弃的楼前,五富已经趴在那里,脸和土一个色气。
医院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五富弄到车上了,五富的脖子有些撑不住头。我抱住他,说:五富,你撑一下,到医院去了就会好的。五富的黑眼仁竟然没见了,我害怕得很,又叫:五富,五富!黑眼仁又回到了眼中,他看着了我,说:去医院干啥,咱能住医院……我说:这你不用管,你这病得莫名其妙,不敢耽搁。五富说:我是不是要毕呀?黑眼仁又跑进眼角里,不见了。五富,五富,我再叫他,他不回应了,眼角流泪,泪像脸上的汗,也是稠的,流得不快。
不但他掉泪,我一路送他去医院也掉泪。五富这到底是怎么啦,多壮实的人,多能吃能喝能出力的人,怎么毫无迹象就病了,病又来得这么急!是监工员踢了他的原故?这不可能。是酒喝多了?这也不可能呀,他起来不是已经酒醒啦?!
天呀,五富千万不要出事!我给救护车的司机说,开快点,再开快点!或许一到医院,五富就好了。我有这么个经验,每每病了,到医院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排队,排着排着,还没有轮到看医生,头或者肚子就不疼了。任何病都害怕医生。
到了医院,却诊断五富是脑出血。医生问:谁的病人?我说:我的病人。医生说:我得开病危通知书了。我五雷轰顶,浑身立不起了筒子。医生在写病危通知书,我给医生下跪,我从来不给人下跪的,但我咕咚就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一定给五富做手术。那个医生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我,答应去和另一个医生研究一下,她说:你给他擦洗干净!五富在路上就大小便失禁,裤裆里一摊脏物,臭得难闻。我给五富擦了,又拿手巾洇湿给他洗,另一个老医生就进来又检查了一遍,说:脑疝已经形成了么。我不懂脑疝是什么,我说:谁都可以死,五富不敢死!老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维持治疗。就催我尽快交钱办理入院手续。
有钱的人,在医院里可以维持治疗的,我们没钱,一个小时要三十元钱,还得有别的治疗,如果加药,那就得六十元一个小时,而住院先缴二万元。这些我都问过医生了,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呀?五富,你没有挣钱的本事,怎敢就得了这么大的病呀?!监工员,那个出了楼去远处地坑里大便的监工员,是我打了120电话回来后他才和我一块送五富来医院的,他现在老实了,不停地问我:五富平常患高血压吗?五富家族有心血管病史吗?我知道他在尽量把自己的责任推开。我说:这你得赶快去告知老板,人命关天,老板他得管呀!我没有说与他有没有干系,我得把他拽住。监工员给了我一盒纸烟,又拍着五富的脸说:你可别吓我呀!就出了医院去请示陆总。等拿来了八百元,他一张一张让我数了,并打了收条,他说他去上个厕所,人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