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深度的人文批判
作者:李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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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城市的经历,是高兴和五富的又一次人生苦难体验,但是贾平凹并没有着意渲染这些苦难给主人公的压抑和痛苦,反而竭力去表现他灵魂世界中的光明和阳光。小说刘高兴偶然也有如五富、黄八一类农民的宣泄和如帮五富卖医疗垃圾的行为,但他基本上是遵纪守法的,并且有见义勇为,不顾个人生命危险,帮助公安抓获肇事逃逸司机的行为,并且上了报,虽未获得奖励,也安之若素,并经常劝阻五富、黄八等人仇视城市、城市人的言行。更重要的是,他有高尚的人格追求,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他很注意自己的衣着形象,不愿给城市和进城农民抹黑;保持着读报纸的习惯,知道自己的工作对于城市的意义;他还注意学习城市文化,如穿西服、皮鞋,培养自己优雅的风度和气质等等。
其次,刘高兴有大爱之心,这种爱不仅表现在对五富的承携,对因家庭不幸而沦为娼妓的进城女子孟夷纯的同情和爱情,对王翠花的帮助,还表现在对小鸟、螳螂这些自然生命的珍惜,对同伴虐待这些生命行为的严厉斥责。运五富尸体的行为固然可笑,但同想方设法救孟夷纯的行为一样,都表现出他的仗义与对朋友的爱与忠诚。
可能要引起争议的是刘高兴的领袖意识。在五富、黄八等人中他自觉自己从智慧到思想,从视野到风度,都堪称为他们的“领袖”“导师”,不仅时时、事事不忘对他们进行教导,还希望培养起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与服从。对于五富每天为他准备消费的豆腐乳,大为满意,并且很有风度地消受。与此同时,他还努力模仿一些领袖人物的幽默和风趣,劳累过后,常常让他们讲一些有趣的事,“放松快乐”一下。他还常常成为他们对外交往的代言人和方法策略的制定者,多次表示自己有一天由青虫变成能飞起来的蛾子,要像延安成为革命圣地一样,将自己在城里住过的“剩楼”改成供人景仰的“圣地”。一个拾破烂的人梦想成为领袖,并不是他的狂妄和谵语,而是对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农民阶级的“智慧”、人格的自信,坚信城里人和乡下人、身处高位的人与从事低贱职业的人,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平等的,“人没有贱在”,“人贱不在钱多少”,“乡下人不比城里人少智慧,只是少经见”。这不只是作者贾平凹的人格信念,也成为刘高兴自己的人格信念。家乡关帝庙的对联:“尧舜皆可为,人贵自立,将相本无种,我视同仁”,表现的正是儒家文化的“人本”、 “平等”意识。当年陈胜在佣耕的田野上尚能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声,距他两千余年的刘高兴变“剩楼”为“圣地”的理想,更表现了中国当代农民的眼界和视野,自信和理想。正因为有着如此的人格信念、人生理想,刘高兴可以容忍并宽容城里人对自己的种种歧视,认为“人轻我,我必有被人不重的理由”,唯独不能容忍的是别人对自己人格的轻蔑。他之对抱狗女人称自己为“破烂”颇为恼怒,对帮助教授开了门,却被小区人怀疑为“贼”的耿耿于怀,对宾馆保安让自己赤脚穿过大堂的侮辱痛苦于心、噩梦连连,皆源于他人格尊严的受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职业是被世俗所轻视的,也是贫穷的,但他的人格却是高贵的,精神是飞扬的。竟爱上一个良善不幸的妓女,敢于花“巨资”乘出租车游览他所在的城市,轻视韦达这样的无良有钱者,身处困境却始终让自己高兴着,愉快着,心灵充满阳光和爱,这些都使刘高兴独具一格,迥异了古今中外文学创作中的所有农民形象。这不仅是贾平凹的奇思妙想,而且有着充分而不容置疑的现实依据。社会不公正、苦难、贫穷是这个物质繁荣时代的一种现实,人们,包括农民,思想的解放,理想的飞扬,人格自觉的空前提升,同样是这个时代的现实。
三
笔者一直认为,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是“举重若轻”,融深刻的历史内涵和重大的现实矛盾于一个超越性的普通人物心灵和或悲或喜的命运之中。如莎士比亚戏剧之将英国专制历史的罪恶和人性的贪婪,表现为一个个人的人生悲剧或喜剧,如塞万提斯将西班牙社会尖锐残酷的宗教文化冲突,审美化为一个单纯而又可笑的骑士堂·吉诃德;如屈原把家国之爱,转化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还有俄国的《死魂灵》《奥勃罗摩夫》《套中人》《变色龙》,中国的《聊斋志异》《西游记》《阿Q正传》《孔乙己》等等,哪一个不是寓巨大的时代历史内涵、重大现实矛盾于日常生活,变复杂于单纯,化沉重于游戏式的轻松。
贾平凹在其小说创作早期就说过,创作是一种“游戏”,是一次心灵的“受活”,追求由“复杂入世”到“简单出世”的境界。最早完成这个境界的是《油月亮》《王满堂》《火纸》《声音》《韩起祥》《库麦绒》等短篇小说。而长篇小说达成这个境界的则有《废都》《怀念狼》等,而《高兴》更是其年龄、心理状态,社会、人生理解、小说观念、艺术经验积累臻于化境的创作,其命题立意、结构及语言叙述,更是达到百炼钢成绕指柔的空前境界。
这是一部包含了多么巨大的历史苦痛、现实尴尬的倾诉,并记录了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人的命运的沉重,但是贾平凹却把它融入一个农民工220多天琐碎、简单,严格说来也是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与心灵感受之中。即使五富的死,也是酒后的突发病症,既不关乎城里人的打骂迫害,也不关乎饥饿、医疗。没有夸张变形,虚空高蹈的叙述,也没有大起大落、起伏跌宕的情节,更没有对人生苦难的煽情渲染,通篇都是生活化、细节化的,甚至带有喜剧色彩的温暖而柔软的日常小故事,但却神奇而神秘地打开了一幅令人缭乱或战栗的城市生活画卷,直入肌肉骨骼地展示了现实生活中的冲突、错位、荒谬,及其隐藏的深重危机。
作者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文艺评论家
(责任编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① 《南方周末》2007年10月25日D23版。
②沈从文:《云南看云集·给一个军人》,《沈从文文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③ 《我和高兴》,《高兴》,作家出版社,2007.9月版P445-446。
④ 《高兴》,P392页。
⑤ 《钱江晚报》,2007年11月11日A14版。
附:高兴(节选)
贾平凹
八
到了池头村的剩楼,哦,我是把我们居住的楼叫剩楼的。当然叫剩楼是因为这座楼是没有盖完而剩下的楼,这样五富能理解。其实在我心中,我是把剩字念成谐音的圣,延安是共产党的革命圣地,我们保不准将来事干大了,这楼将也是我们的圣地。
现在,我一步一步走到剩楼前,回头看院子里土地上的鞋印,鞋印虽有些外八字状,但十分清晰。我说今夜里不会有雨吧,我的意思是有雨了就把鞋印冲没了。但五富说天怪闷的,得一场雨。我气得没理他。
我们动手做饭。我突然很想吃面条。因为没案板,我们总是拌搅了面糊糊吃疙瘩汤,而我今晚上主张擀面条吃。我是揭了床上的被子,用水擦净了床上的芦席在芦席上擀,擀出了簸箕般大的一片,五富喜欢得像过年,说他想吃面条也都快想疯了。我切面时问:吃长条子还是吃片儿?五富说:随便。
随便是什么面?吃饭要讲究!
我吃饭是讲究的。就说吃面吧,我不喜欢吃哨子面,也不喜欢吃油泼面,要吃在面条下到锅里了再和一些面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种糊涂面。糊涂面太简单了吧,不,面条的宽窄长短一定要标准,宽那么一指,长不超过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面条下进锅,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滚开,把面条能膨起来。再用凉水和面粉,包谷面粉,拿筷子迅速搅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后沿锅边将糊糊倒进去,又得不停地在锅里搅,以免面糊糊裹住了面条。然后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拧。吃这种面条一定得配好调料,我就告诉五富,盐重一点,葱花剁碎,芫荽呢,还得芫荽,蒜捣成泥状,辣子油要汪,醋出头,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酱,味儿就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