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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乡村教师(巨鼹)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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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像我这样见了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鼹鼠都感到讨厌的人,倘若见到那只大鼹鼠,一定会厌恶致死的。几年前曾有人在一个小村子的附近见到过那只大鼹鼠,而那个小村子也就因此一度出了名。现在那个村子当然早已为人们所遗忘,和那整个现象一样湮没无闻了。那个现象根本就没有弄清楚,而人们也没有怎么费劲去搞清楚它。当初那些本应过问这件事的人却令人不解地疏忽了它,没有人比较透彻地研究过它,因此它也就被人们忘却了。可是那些人对无足轻重得多的事情倒是非常操心的。那个村子离铁路线很远,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他们可以疏忽的理由。许多人出于好奇心远道而来,甚至从外国来到这里,而那些不只应该有好奇心的人反倒不来。是啊,要不是个别的普通老百姓,即那些忙于日常工作而没有喘息机会的人,要不是那些人无私的关心这件事情的话,有关那个现象的传闻很可能就不会传播开去。必须承认,大凡传闻,平常几乎是不胫而走的,这一次简直是凝滞不动了,若不是人们使劲推动了一下,它是不会传播开来的。但是这肯定也不是不去探索这件事情的理由,相反,恰恰是这个现象不也需要加以研究吗?可是人们不去研究它,却让那个上了年纪的乡村教师写了仅有的那么一篇论述那件事情的文章,那位乡村教师固然是个很称职的人,但毕竟学识有限,根基浅薄,无法对那个现象作出彻底而又适当的描述,更不用说提供说明了。那篇小文章印了出来,大批出售给了当初来参观那个村子的人,并且获得了某些好评,但是那位教员心中有数,他知道自己在没有得到任何人支持的情况下所做出的一星半点的努力终究是毫无价值的。如果说他仍然不放松努力,并把这件按其性质看一年比一年更难有结果的工作当做他毕生的事业,那么,这一方面证明了那个现象产生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一个不起眼的乡村老教师是多么有毅力,多么忠实于他的信念。但是他却曾遭到过权威人士的非难。他给自己的那篇文章所做的一个小小的增补便是这方面的一个证明。当然,那个增补是几年以后才做的,那时候几乎谁也记不得文中涉及到的事情的始末根由了。在那个增补里,乡村教师也许不是用巧妙的言词,而是用诚实的态度,令人信服地控诉了他在那些最不应该不明事理的人身上所见到的那种懵懂无知。他一语中的地数落那些人道:“不是我,而是他们说话像乡村老教师。”他曾专程登门拜访过一位学者,在增补中他援引了那位学者的话。他没有写明那位学者的姓名,但有种种蛛丝马迹,让别人能猜得着那位学者是谁。几个星期前教师就提出要拜会那位学者,并克服了很大的困难,总算可以同那位学者见面了。可是刚一见面他就发现,在他这件事情上,学者囿于一种无法克服的成见。乡村教师按照文章的内容提要作长篇报告,可是,那位学者听的时候却是那么心不在焉。这表现在他假装思索片刻后所说的那番话里:“您那个地方,泥土黑油油的特别肥。嗯,所以那泥土也就给鼹鼠提供了特别丰富的养料,于是鼹鼠就长得出奇的大。”“但总不至于有那么大呀!”教师大声说道,一边用手在墙上比划了两米长;他出于愤慨未免有点儿夸张。“哦,有这么大呀!”学者答道,显然他觉得这件事整个儿都非常滑稽。教师带回家去的就是这样一个答复。他讲到,晚上他的妻子以及六个孩子怎样冒着雪在公路上等候他,他怎样不得不向他们承认,他的希望已经彻底成了泡影。
  我读到有关学者对教师的态度的消息时,还根本没有读过教师的那篇主要文章。但是我马上决定自己动手去收集、整理我能查明的有关那件事情的全部资料。我不能拿拳头去威吓那个学者,我至少可以用我的文章为教师辩护吧,说得更确切些,我将不过分强调教师是一个正直的人,但要突出教师是个无权无势的人,怀着善良的意愿。我承认,后来我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了,因为随后不久我便感觉到,实施这个决定必然会使我陷入一种特殊的境地。一方面,我的影响力也不大,远不足以促使学者改变看法,甚或扭转公众舆论,使之有利于教师。而另一方面,教师准保会看出,我关心的不是他的那个主要的意图,即证实那只大鼹鼠确曾出现过,我关心的是为他的正直的品性辩护,而他却又觉得,他为人正直,这是不言而喻的,不需要任何辩护。到头来,我这个本想声援教师的人便会为他所不解,很可能非但帮不了他的忙,自己反倒需要一个新的帮助者,而这样的帮助者多半是不会有的。此外,我下的这个决心,是自告奋勇写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我要让人心服口服,那我就不能援引教师的文章,因为教师本人都未能让人信服嘛。他那篇文章只会使我受到迷惑,所以在我自己的文章未完成以前我避免去读它。甚至,我连一次招呼都没跟教师打过。不过,通过中间人他对我所从事的研究也有所耳闻,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在顺着他的思路干还是在和他对着干。是啊,他甚至多半还以为是后者呢,尽管后来他矢口否认,我却有证据,证明他曾给我设置过种种障碍。他设置起障碍来很容易,因为我是被迫去重复他已经进行过的研究,因此他总是可以先我一着。不过,这却是对我的研究方法所能作出的唯一公正的指责了,而且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指责。但是,由于我立论严谨,敢于自我否认,那种指责也就显得软弱无力了。除此之外,我的文章却没有受到过教师的任何影响,在这一点上我也许甚至过于吹毛求疵,简直就好像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研究过这件事情似的,似乎我是第一个听目击者作证的人,是第一个整理那些材料的人,是第一个从中得出结论来的人。后来我在读教师的那篇文章时——那文章的标题很冗长:《一只鼹鼠,其身体之大,前所未见》——我果真发现,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尽管我们俩人都自以为已经证明了那件主要的事情,即证明了那只鼹鼠的存在。不管怎么说,因为那些意见分歧,我未能建立起我曾竭力希望建立的那种同教师的友好关系。从他那方面几乎产生了某种敌意。他虽然始终对我谦逊而恭顺,但是人们却可以越发明显地觉察出他的真实的心情。因为他认为,我已经完全损害了他和那件事情的利益,我自以为帮了他的忙或者可能帮了他的忙,这说得好听点是天真,其实多半还是自负或诡计呢。尤其是,他不时地指出,迄今为止他所有的反对者不是根本不表示反对就是仅仅在私下或者至少也只是在口头上表示反对,而我竟认为有必要将我全部的反对意见立刻付印。此外,那些尽管只是粗略地、但却是真正研究过那件事情的为数不多的反对者们倒是起码要先听听他的,也就是教师的意见,即在这个问题上的权威意见,然后才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我却从毫无系统地收集起来的、部分是以讹传讹的资料里引出了结论,这些结论即便基本上是正确的,但必然是既不能令民众信服,也不能令有教养的人信服。可是,在这方面,只要有那么一点不能令人信服的地方,就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
  虽然他的这种指责遮遮掩掩,但我很容易就能对此作出答复——譬如我可以说,他的那篇文章才是不可靠到了顶点——,但要消除他在其他方面提出的怀疑,这就不容易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般对他采取克制态度的原因。这就是说,他在心底里认为,我是想毁坏他的名誉,使他当不成第一个公开宣布存在大鼹鼠的人。现在就他个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荣誉可言,人家只是觉得他可笑罢了,而且觉得这种可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我当然是不想去争当那种可笑的人。可是另外我曾在我那篇文章的序言里明确宣称过,任何时候教师都应该被认为是那只鼹鼠的发现者——其实他才不是那个发现鼹鼠的人呢——,我还声明,只是那种对教师命运的同情心理才促使我撰写了那篇文章。“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我就是这样过于激昂慷慨地结束我的文章的,但这符合我当时的激动心情——“设法使教师的文章得到应有的传播。这个目的一经达到,我的名字便应该立刻从这件事情中抹掉,因为我只是短暂地,而且仅仅表面地被卷入到这件事情中去的。”所以说,我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更多地参与此事的;仿佛我有什么本事,预先料到了教师的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责难似的。尽管如此,他却恰巧在这段文字里找到了非难我的把柄,我不否认,在他所说的话里,说得更确切一点,在他所作的暗示里,似乎有那么一点根据,这是我好几次都已经注意到了的。我也不否认,在有些方面他对我比在他的文章里表现出了更为敏锐的洞察力。他声称,我的序言是口是心非。如果我果真旨在传播他的文章,那我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去研究他和他的文章?为什么我不指出那篇文章的长处,即他的雄辩的说服力?为什么我不局限于强调指出这个发现的意义并加以阐述?为什么我完全置那篇文章于不顾,硬是自己要去发现什么新东西?不是都已经发现过了吗?难道在这方面还有什么需要发现的吗?可是如果我果真以为必须再做一次发现,那么为什么我在序言里那么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不曾做过什么发现呢?本来把这说成是假谦虚也就可以了,可是不行,这件事性质更为恶劣。他说我贬低这一发现,我让人注意它,目的只是为了贬低它,我研究过它以后便将它搁在一边了。围绕着这件事的纷争也许已经稍稍平静了一点,如今我又在兴风作浪,但同时使教师的处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困难。为他正直的品性辩护,这对教师有什么意义呢!他关心的是那件事情,仅仅是那件事情而已。可是那件事情却让我给出卖了,因为我不理解它,因为我对它估计得不对,因为我不懂得它。它远远超出我的理解力。他坐在我面前望着我,那张年老有皱纹的脸上现出安详的神色,然而只有上述那些意见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不过,说他只关心那件事情,这不对,他甚至相当贪图虚荣而且也想捞钱。考虑到他家里人口众多,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尽管如此,他觉得我对那件事情相对来说兴趣极其微小,因此他相信,他不用说什么过分离奇的假话便可以把自己说成是毫无私心的人。果不其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的这些指责根本上只能归于他在某种程度上是用双手紧紧抱住他那只鼹鼠,将每一个只是伸着手指头想挨近他的人都说成是叛徒,我这么想的时候,内心一点自我满足的感觉都没有。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态度不是用悭吝,至少不是单单用悭吝所能解释得了的,倒不如说那是一种愤慨,是他所做出的巨大努力以及那些努力的毫无成效在他心中激起的那种愤慨。但是也不能一切都用愤慨来解释。也许我对这件事情的兴趣确实太小了。一般人不感兴趣,对此教员已经习以为常,一般来说他对此是感到难过的,但已不再事事都往心里去了。但这里却终于出现了一个用不同寻常的方式关心这件事的人,而居然连这个人也不了解那件事。这一点我根本就不想否认,我这是赶鸭子上架的嘛。我不是动物学家,如果是我自己发现了那只鼹鼠,那么也许我会从内心深处感到振奋,可是那只鼹鼠不是我发现的。一只那么大的鼹鼠肯定是件稀罕事,不过人们也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老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更何况鼹鼠的存在未曾用确凿的证据加以证实过,人们无法把那只鼹鼠拿出来给人看。我也承认,即使我是那个发现鼹鼠的人,我也决不会像我这样心甘情愿为教师效劳似的去为那只鼹鼠奔走呼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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