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附:乡村教师(巨鼹)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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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的文章取得成功,那么我和教师之间的不一致可能很快就消除了。但是文章偏偏又没有获得成功。也许文章写得不够好,说服力不够,我是个商人,撰写这样一篇文章,我力不从心,比教师写一篇文章还感到吃力,尽管就掌握这个领域全部必要的知识而言我远比教师强。对于文章的不成功也还可以另作解释,也许文章发表的时机不利。发现那只鼹鼠这件事,当时都未能引起广泛的重视,如今这件事一方面时间还不算离得太远,人们还不至于完全忘记,所以也不会对我的文章感到十分惊异,可是另一方面,时间却又隔得够久的了,原先曾有过的那种淡漠的兴趣已经全然消失了。那些压根儿就对我的文章感到担心的人,怀着几年前就曾支配过这场讨论的那种绝望心情,心想现在大概又该开始为这样枯燥乏味的事情枉费唇舌了,而有些人甚至把我的文章误看成是教师的文章。在一份有分量的农业杂志上登了如下一段话,幸而这一段话登在杂志的末尾并且是小号字刊印的:“又给我们寄来了关于那只大鼹鼠的那篇文章。我们记得,几年前我们就曾对它捧腹大笑过。自那以后,文章的作者没有变聪明,我们也没有变愚蠢。不过要我们第二回笑,我们可是笑不出来了。我们倒是要问一问我们的教师联合会,一个乡村教师除了追求大鼹鼠以外,是否就没有更有益的事可做的了。”一场不可原谅的误会!人们既没有读过那第一篇,也没有读过这第二篇文章,那些先生们只是匆忙间偶然看到大鼹鼠和乡村教师这两个可怜巴巴的词儿,便站出来俨然以公众利益代表的身份讲话了。按理说,有许多事情本来是完全可以办好的,但是由于和教师互相缺乏了解,我竟没有办成。我反而试图尽量对他隐瞒那份杂志的事。但是那件事他很快就发现了,他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在圣诞节期间来看望我,我从那封信的一段话里就看出了苗头。信中他写道:“世界上的人品质恶劣,而有人却在推波助澜。”他的意思是说,我属于这个品质恶劣的世界,但是我不安于我身上固有的恶劣品质,竟还去给这个世界推波助澜,这就是说,从事活动,把那种普遍的恶劣品质诱发出来,使其得逞于一时。好吧,既然已经作出了必要的决定,现在我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等待,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怎样到来,看他怎样比平素更不讲礼貌地默不作声地坐在我的对面,小心翼翼地从他那件古里古怪的棉袄的胸袋里掏出那份杂志,并把它翻开,推到我面前。“我读过了。”我说,一边将那份杂志原封未动推了回去。“您读过了!”他叹口气说道,他有教师的重复别人答话的这个老习惯。“我当然不会甘愿忍受这种事情的。”他继续说道,愤激地用指头敲敲那份杂志,一边直愣愣望着我,仿佛我持着相反的意见似的;我想说什么话,对此他大概有所预感;我以为,没有他这话,从其他的迹象上我也一样会看出,他对我的意图常常有一种非常正确的感觉,但不对它让步、不受它迷惑。当时我对他说的话,现在我几乎可以逐字逐句复述出来,因为谈话完毕后我曾马上把谈话内容记了下来。“您请便吧,”我说,“从今天起我们分道扬镳。我相信,对此您既不会感到意外,也不会感到不合时宜。眼前这份杂志上的这段评论不是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它只不过是最终坚定了我的这个决心罢了;真正的原因在于,我本来以为我出面会对您有利,可是现在我认识到我在各方面都使您受到了损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我不知道,对于成功和失败的原因总是可以作多种解释的,不要只寻找那些于我不利的解释。想想您自己吧,把这件事情通盘地细细观察一下,您也是怀着一片好心,但遭到了失败。这话我不是说着玩的,我说可惜您与我的联系也可算作是您的一个失败,我这话是针对我自己说的。我现在退出这件事,这既不是怯懦也不是背叛。甚至可以说,这样做不是没有内心斗争的;我非常尊敬您的人格,这从我的文章中就可以看出,在某些方面您已经成了我的教师,我都快要喜欢上那只鼹鼠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旁边靠靠,您是发现者嘛,不管我怎么做,我都是在妨碍您获得可能获得的荣誉,我在吸引失败并将失败转嫁到您的身上。至少您是这样认为的吧。够啦。我可以接受的唯一处罚,就是我请求您原谅,我在这里向您做的这一番自白,我也可以在公开的场合,譬如说在这份杂志上再做一遍,如果您要求这样做的话。”
  这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话,这些话并不完全诚恳,但是别人却不难从中听出诚恳的心意来。我的这个声明对他所产生的影响与我所预料的大致相同。大凡老年长者对小辈们来说性格上都有某种迷惑性、欺骗性,别人在他们身边过着平静的生活,以为彼此的关系毫无问题,别人也了解那些盛行的意见,并且一再得到证实,这种平和的关系是可靠的,认为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如果突然间发生了某种决定性的事件而那长期存在的平静应该发挥作用的时候,那些年老长者们却像陌生人一样挺身而出,他们持有更加深邃、更加强烈的意见,现在才算正式亮出了他们的旗帜,于是人们怀有惊恐在那旗帜上读到了新的至理名言。这种惊恐主要由于老人现在所说的话确实合理得多,意义更加深远,更加合乎情理,仿佛其不言而喻的程度会增长似的。在这件事情上的极大的欺骗性恰恰在于,从根本上看来,他们现在所说的话正是他们以前一向所说的,而且一般人事先还就是料想不到会是这样。我十之八九已经把他的性情脾气摸透了,所以他现在说的话并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孩子,”他说,一边将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友好地搓着,“您怎么会想到要去参与这件事情的呢?——我头一次听说这件事,马上就和我的妻子谈了。”他挪动椅子,坐得离开桌子一点,张开双臂,眼睛望着地上,就好像他的妻子身材十分矮小,在那儿下面站着,他则正在和她说话。“‘这么多年了,’我对她说道,‘我们都是孤军作战,可是现在城里似乎有一个有地位的赞助者在为我们辩护,城里的一个名叫某某的商人。现在我们该感到非常高兴了吧,嗯?城里的一个商人非同一般;如果是一个卑微的农民相信我们,说出他的看法,这对我们不会有什么用处的,因为农民干的事总是不正派不体面的,农民说乡村老教师说得对也罢,农民不合体统地啐一口也罢,二者所产生的效果是相同的。如果不是一个而是一万个农民站出来说话,那么,效果可能更坏。城里的一个商人则不然,这样的一个人有着广泛的社会联系,即使只不过是他随便说说的话,也会广为流传,新的赞助者便会来关心这件事,譬如有一个人会说:我们也可以向乡村教师学习的嘛,第二天就会有一大批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开了,看那些人的外表,决计料想不到他们会这样的。现在有了资助这件事的资金了,一个人筹款,别人把钱交到他手里,人们认为,必须把乡村教师从村里请出来。他们来了,并不计较我的相貌,把我接走,由于妻子和孩子们舍不得我,人家便把他们也一同接走了,你观察过城里人吗?不停地叽叽喳喳。如果他们在一起排成一行,这叽叽喳喳声便从右到左,从左到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这样,他们叽叽喳喳地将我们抬上马车,他们简直连向我们大家点点头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坐在车夫座上的那位先生扶了扶夹鼻眼镜,挥动马鞭,我们便乘车走了。大家向那村子挥手告别,那样子就好像我们还在那儿,就好像我们不是坐在他们中间似的。从城里有几辆马车向我们迎面驶来,车上的人心情特别焦急。当我们相互靠近的时候,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伸长脖子,想看我们。那个筹款的人总管一切,提醒大家保持冷静。我们进城的时候,已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了。我们曾以为欢迎仪式已经过去,却不料到了旅馆前面欢迎仪式才刚刚开始。在城里,一人振臂高呼,响应者顿时云集。一人有了忧愁,众人立刻前来相帮。他们互相商量,互相取长补短。并非所有这些人都能乘马车,他们等候在旅馆前面,另外有些人虽然本来是可以乘马车的,但是他们自觉不乘。这些人也在等候。真是不可思议,那个筹款的人多么有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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