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附:乡村教师(巨鼹)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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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平心静气地听他说话;是的,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我内心变得越来越平静。我把所有我尚还拥有的我那篇文章的文本堆在桌上。只缺了很少几本,大多数文本我都收到了。顺便提及,许多方面的人士彬彬有礼地给我来信说,他们完全记不得曾收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万一果真曾寄来过,那么很遗憾,他们准是把它给弄丢了。这样倒也好,归根到底,我图的也不是别的嘛。只有一个人请求我允许他把那篇文章当作稀世珍品留在自己身边,保证遵照我信中的意愿,在今后二十年内不给任何人看。那封信乡村教师根本还没有见过。我感到高兴,有他这一席话,我便可以无所挂虑地把信给他看了。不过,即使没有他这一席话,我也大可不必为此担忧,因为我在信中措辞十分谨慎,丝毫没有忽视乡村教师以及那件事情的利益。信中几句关键的话是这样写的:“我请求收回那篇文章,并不是因为我放弃我在该文中陈述的意见或者也许认为其中有些看法错误或者哪怕只是认为那些看法无法加以证明。我的请求有着仅仅是个人的、然而却是无可辩驳的理由;可是我的这个请求决不能说明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我特请注意这一点,方便的话,也请将此意代为传播。”
  我眼下还有双手捂住了这封信,说道:“因为没有出现这样的结果,您就要责怪我吗?您为什么要这样干呢?我们不要互相怀着怨恨分手。要看到,您虽然做了一个发现,但是这个发现并不是盖世无双的,因此您所遭的不公正的对待也并不是无与比拟的。我不了解学术界的章程,但是我相信,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您也不会受到哪怕只是稍稍近似于您向您那位可怜的妻子所描述的那种接待。如果说我期望这篇文章会有什么效果的话,那么我是以为,也许有一个教授会注意我们,他会委托某一个年轻大学生去调查那件事,这位大学生会去找您并用他自己的方法复查一遍您和我所做的调查结果,末了他会,如果他觉得复查结果值得一提的话——这里应该指出,所有的年轻大学生都疑心很重——,那么他就会自己写出一篇文章,对您所写过的内容进行科学论述。然而,即便实现了这个希望,也还是没有取得大成绩。大学生的那篇文章,为这样一件奇特的事件做了辩护,也许因此就会遭到大家的嘲笑。您从这份农业杂志的例子可以看出,这种事很容易发生,而且科学杂志在这方面更显得无情。这也可以理解,教授们对自己、对科学、对后世肩负着重大责任,他们不能对每个新发现都欣喜若狂。我们这种人在这方面比他们优越。可是我现在不谈这些,我愿意设想,大学生的文章取得成功了。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人们也许会怀着尊敬几次提及您的名字,这多半也会有利于提高您的地位,人们会说:‘我们的乡村教师有眼力。’这儿这份杂志,如果有记忆力和良心的话,就得向您公开道歉,也就会有一个好心的教授设法给您弄到一份奖学金,人们也确实可能会试图调您进城,给您在一所市立国民小学安排一个工作,以便给您提供利用市里拥有的科学资料来进修的机会。但是如果我直言不讳的话,那么我必须说明,我以为,人们仅仅是试试看而已。人们把您召唤到这里来,您也来了,以一个普通申请者的身份,这样的申请者多着呢,不会有什么隆重的接待,人们和您交谈,赞赏您的真诚的努力,可是同时却也看到,您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了,在您这个年龄开始搞科学研究,是毫无希望的。人们看出,您与其说是按计划还不如说是偶然做出了您的那个发现,您根本无意于超出这个个别事件的范围以外去做什么进一步的研究。那么,出于这些原因,人们也许会让您留在村里。您的发现当然会有人去继续加以研究的,因为您那个发现并不是那样微不足道,一经受到重视便不会轻易被人忘掉。但是您再也不会听到多少个有关那个发现的情况了,您听到的,您几乎都理解不了。每一个新发现将立刻被纳入科学宝库的总体之中,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也就不再是一种发现了,它便整个地升华了,消失了,人们得有一种经过科学锻炼的眼力才能将其辨认。有人会将一个新发现同一些我们从未听说过的原理联系在一起,在学术争论中,同这些原理联系在一起的新发现又会被抛到九霄云外去。我们怎么会理解这种事呢?譬如,我们在旁听一次学术讨论会,以为是在讨论那个发现,而其实讨论的完全是别的事情,下一回我们以为是讨论别的事,不是讨论那个发现,可是讨论的却恰巧正是那个发现。
  “您明白这个道理吗?您会留在村里,可以用您拿到的钱稍稍改善一下您家里的伙食和衣着,但是您的发现者的权利就会被剥夺,而且您还没有任何理由对此进行反抗,因为那个发现是到了城里才发挥出真正的效力来的。人们也许决不会对您忘恩负义,人们大概会在作出那个发现的地方盖一个小小的纪念馆,它会成为村子里的一处名胜,您则是掌管钥匙的人,一如科学工业的仆人们惯于佩戴奖章,人们也会授给您一枚佩戴在胸前的小奖章,这样,您连荣誉勋章也有了。这一切都有可能;可是这一切是您所希望的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完全正确地反问道:“这么说,您曾力图为我谋求过这些东西的?”
  “也许是的。”我说,“我当时采取的行动是没有经过认真考虑的,所以现在我也无法明确地回答您。我想帮助您,但是事情失败了,甚至是我所干的事情中失败得最惨的一次,因此现在我想退出,并尽力设法把我所干的事情一笔勾销,就好像我从未插手过那样。”
  “那么好吧。”乡村教师说道,一边掏出烟斗装上一袋烟,他身上所有的衣袋里都装着烟叶子。“您自愿关心过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现在也是自愿退出。这一切都做得完全正确!”“我不是个顽固不化的人。”我说,“您觉得我的建议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没有,一点也没有。”乡村教师说道,这时他的烟斗已经冒起烟来。我受不了他的烟叶的那股气味,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以前的几次商谈中我已经习惯了他对我沉默寡言,他一旦来了便不想挪动身子离开我的房间。有时候这曾使我感到十分惊愕;他还想要点什么东西吧,我总是这样以为,并且给他钱,而他通常也都接受。但是他总要待够了才走。通常是在抽完那袋烟以后,他便晃晃悠悠绕着圈手椅转,随后又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将那把圈手椅挪到桌子旁边,从墙角拿起他的那根结节拐杖,热烈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可是今天,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我简直讨厌已极。如果一个人,如同我已经所做的那样,一旦向另一方表示了彻底分手的意向,而且对方认为这样完全正确,那么那个人就得尽快处理完那尚需共同一起解决的不多的事务,不要漫无目的一声不吭坐在人家面前,惹人生厌。如果有人从背后看一眼这个固执的小老头儿,看他怎样坐在我的桌子旁边,他一定会认为简直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个小老头从房间弄走。
  (《乡村教师》选自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张荣昌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根据作者日记所载,该篇写于1914年12月18日,是在“几乎无意识”的情况下写的,继续了几个晚上后辍笔。不久后,1915年1月6日的日记却宣称“暂时放弃了”。因此这是一篇未完成之作。1935年马克思•勃罗德第一次编纂卡夫卡全集时,曾将这篇作品冠以《巨鼹》的标题编入《一次战斗记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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