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永恒的笑靥和泪珠

作者:汤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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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古典小说人物画廊之中,有一位“笑”的精灵,有一位“泪”的化身,她们都葆有永恒的魅力,让历代读者赞赏不已,又嗟叹不已。她们分别是“中国短篇小说之王”《聊斋志异》里《婴宁》的主人公婴宁和“长篇小说之冠”《红楼梦》里的女主人公林黛玉。正如“聊斋红楼,一短一长,千古流传,万世流芳”一样,婴宁黛玉,一笑一哭,璀璨晶莹,永恒不朽。本文从“笑”与“哭”的角度,试着分析她们面对爱情表白的不同态度和悲剧命运,立足于文本,进行比较研究,以使读者加深对其形象特征的认识,理解传统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作家各自的艺术匠心。
  
  一、爱情表白:
   婴宁“笑”与林黛玉“哭”
  中国传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陌生异性之间几乎没有相见、交往的机会。男女要结婚,必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传统社会禁止男女自由恋爱,这就形成了中国古人羞于谈情、怯于说爱的特性。青年男女在偶然的场所,如庙观、春社,一见钟情,往往只能眉目传情,暗送秋波,若要捅破那一层纸,须费尽千辛万苦,要经历许多坎坷波折。例如元杂剧《西厢记》崔莺莺“闹简”、“赖简”,以至于张生相思得病,形销骨立,几欲死去。才子佳人小说也往往如此。中国古代男女,明媒正娶之后,进入婚姻状态。爱情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于奢侈品。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红拂夜奔李靖,因为敢于“犯禁”,从而成为千古佳话,也不断遭人非议。男女在妓院狎邪时有可能产生爱情,唐传奇《霍小玉传》、明拟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描写即是。但是,这种男女私情是被排除在正统社会之外得不到社会承认的,而且,他们的交往起初带有财色交易的商业性质,爱情是后来培养的,已无须进行艰难的爱情表白。俗云:万事开头难。在缺乏男女社交的国度里,难得遇合,尤难在开头的爱情表白。这需要恋爱男女极大的勇气和超常的智慧。同样,对于小说创作者来说,也需要费尽思量,辛苦斟酌。爱情表白的刹那间所激起的绚丽火花,如触电般让一对有情人销魂摄魄,刻骨铭心,它会照亮人的一生。要把它真切描写出来,相当难。婴宁“笑”对情痴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林黛玉“哭”对情种贾宝玉的爱情表白,无疑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婴宁》和《红楼梦》成为爱情文学的典范篇章。
  婴宁爱笑,作者蒲松龄写她笑得满篇灿烂。婴宁笑得最富神韵莫过于“园中笑语”这一场景。婴宁正攀在树头玩耍,看见王子服走来,“狂笑欲堕……且下且笑,不能自止”①。王生扶住她,“阴捘其腕”,她“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王生拿出藏于袖中的她上元节时丢下的一枝梅花来,婴宁说:“枯矣。何留之?”并问:“存之何意?”王生曾为她相思得病今儿辗转寻来,就大胆地表达了他的爱慕之情,“以示相爱不忘也”。婴宁似乎听不懂,说王生离去时让仆人折一大捆花送给他。王生于是进一步表白:“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婴宁觉得他说的“爱”含义模糊,就说我们本来是亲戚,“爱何待言”,爱是自然的。王生只好细致说明:“我所谓爱,非瓜葛(亲戚)之爱,乃夫妻之爱。”这就是真正的爱情表白了。婴宁问二者“有以异乎?”她仍不满足于这种笼统的爱情表白。王生回答:“夜共枕席耳。”此时,王生的爱情表白完全显露无遗,爱情的成功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只要婴宁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即可。作者的描写如春笋之壳层层剥落,把爱情表白推向极点,似乎达到无法再写的地步,但他的笔力却如同《老残游记》里白妞的唱功:声音能上万仞之高又能盘旋而下,余音绕梁。他写婴宁“俯思良久”,却说出了一句天籁之音:“我不惯与生人睡。”顿生峰回路转之妙趣。恰在此时,“婢潜至,生惶恐遁去”。这一场精彩的爱情表白,生动地刻画了男女主人公的形象。王子服是情痴,性格直率;婴宁貌似“呆痴”,实为“谐黠”。她的一个个问句,诱导王生彻底倾泻出他的满腔爱情;婴宁在爱情到来时,充分享受其甜蜜,仍不忘捉弄一下情郎。她的聪明让人无法想象。就是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一见王生“注目”忘神,就能发觉“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并“遗花地上”,看似无意,实乃有心;而且当着王生的面对母亲说:“大哥欲我共寝”,弄得他“大窘”,她“微笑”,她是知道母亲“聋聩”,听不到的;结婚后,王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但她“不肯道一语”。这些情节都说明婴宁并不憨痴。
  林黛玉爱哭,因为她原为“还泪”而生。前身绛珠仙草,因受到神瑛侍者(贾宝玉前身)的甘露灌溉,修成女体。得知神瑛侍者下凡,她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②因此哭泣流泪成了林黛玉的天性。作者曹雪芹写她哭,写得整部小说泪海汪洋。林黛玉哭得最哀婉凄美莫过于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芒种节祭饯花神,众姐妹在大观园内尽情玩耍,唯有她一人在山坡的花冢旁掩埋落花,贾宝玉意外撞见,他“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得好不伤感”。黛玉边哭边诉,如怨如慕,“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听到这些哭诉,“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他想到黛玉花颜月貌,将来无可寻觅,宁不叫人心碎肠断!黛玉悲泣《葬花吟》,宝玉哀听《葬花吟》,两人都深切地感受到时光不再、生命流逝的悲哀,两人心意息息相通。婴宁的笑,须让王生见证;黛玉的悲泣,也须让宝玉感同身受。
  林黛玉哭的根源是因为和贾宝玉的爱情。两小无猜,长期自由交往而结下的知己之爱,在长大成人后,面临着爱情表白、欲订终身的考验。但他们的爱情在欢笑的气氛中是基本不表达的。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宝黛共卧一张床,无拘无束地胳肢挠痒、讲笑话,笑声不断,其乐融融。两人亲密无间,却不涉及悄悄情话。在欢乐的环境中,贾宝玉即使表白爱情,也不能成功。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在三月的一天,宝黛共坐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的一块石头上读《西厢记》,两人不时笑语,氛围是优美欢畅的。宝玉借用《西厢记》中的语句试探地向林黛玉表白自己的爱慕:“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黛玉一听,“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马上指责宝玉,说他学了混账话来欺负她,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吓得宝玉连忙告饶。少女的矜持以及寄人篱下的自我保护意识使黛玉不让宝玉把爱情表白进行下去。这就显示出林黛玉和婴宁的区别来。贾宝玉和王子服一样,都是“情痴情种”,有机会对所爱的人表白爱情,他们是乐意和主动的。但是,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桃花源”式的绝境,没有沾染丁点礼法的气息,她是大自然的女儿,“从容于礼法之外”,因此,她面对意中人的爱情表白时,毫无忸怩做作,甚至带有顽皮的意味;场面欢快热烈,富于喜剧性。而林黛玉是大家闺秀,生活在锦衣玉食的大家族内,即使她从小没有接受严格的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教育(因母亲早死,父亲教她读书认字,“假充养子之意”),但是四周的礼俗势必对她有潜移默化的熏染影响,因此,要她坦然笑对意中人的爱情表白是不可能的,即使内心渴望,表面也会故作恼怒,掩饰回避。打一个比方,林黛玉如同《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婴宁则好比《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的周胜仙。她们的差别在于有无受传统礼法的影响。不过,就同样较少受到传统礼法影响的婴宁和周胜仙而言,周胜仙较多世俗的泼辣,婴宁则较多自然的纯真;就同样深受礼法世俗熏陶的林黛玉和崔莺莺而言,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林黛玉更重灵性,她是一个纯粹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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