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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笑靥和泪珠
作者:汤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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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林黛玉这样的千金小姐来说,和意中人进行爱情表白是相当困难的。他们欲盖弥彰,欲言又止,明似吵架,暗递心曲。由于这种传情不直白明了,所以误会连连,一波三折,非一次即能成功。宝黛的爱情表白就是这样。在这些闪烁其词的表白中,林黛玉经常是以泪洗面,怄气哭泣。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她听说贾宝玉曾在薛宝钗那里,发了醋意,说起死来,宝玉急了也说“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只向窗前流泪”,“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忙上来悄悄表白:“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解释不会因为宝钗而疏远她。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才说话,却转移了话题。这次爱情表白犹如蜻蜓点水,一闪而过。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黛玉的《葬花吟》,悲恸无比,看见她不理他,追上去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得有冤无处诉!”说着滴下眼泪来。黛玉“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后来虽然消除了误会,但这番话只是爱情表白的擦边球,仅隔靴搔痒而已。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因为张道士欲要给宝玉提亲,宝黛心里都不痛快,两人暗中试探,“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以至闹到宝玉摔玉砸玉,黛玉用剪刀铰玉穗子,伤心地大哭起来。听到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两人“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这次爱的表白却以吵闹怄气的形式曲折进行。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黛玉旁听了宝玉对史湘云称赞自己为知己的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宝玉出门看见她流泪,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并表白要她放心。黛玉怔了半天,说不明白“放心”这话的意思。宝玉绕着口令说:“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觉得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怔怔地望着宝玉,“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拉她还要说明白,黛玉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黛玉获悉了宝玉的爱意,含蓄、矜持的她可惜不能让他把爱情彻底倾诉,宝玉后面说的话“好妹妹……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可惜黛玉没能亲耳听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挨了父亲的毒打,黛玉去探望,宝玉看见她“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忙安慰她,黛玉“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懂了她的意思,誓不变心,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番爱的表白言少意赅,两人心意完全融通了。之后,宝玉送给黛玉旧帕子,黛玉接受了他的定情之物。曹雪芹不厌其烦地、穷形尽相地描写这一场爱情表白,表现出高度的写实主义艺术成就。
通过以上对婴宁、林黛玉接受爱情表白情形的梳理,可以看出两者有许多不同。婴宁“笑”对情郎,愿意一次听透、听够情郎的爱情表白,显示出她的自然大方,未沾染丝毫礼法的气息,她好像山野里生长的一株“笑矣乎”花草;黛玉“哭”对情郎,多次曲折反复地和情郎进行爱的交流,显示出她的矜持孤傲,深受礼法的熏染,她好像淤泥里生长的一朵洁白的莲花。婴宁接受爱情,呈现出汉乐府民歌《上邪》示爱所展现的彻底痛快;黛玉面对爱情,仿佛如《诗经•关雎》抒情所显露的含蓄委婉。婴宁表现的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气度,黛玉则表现为“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情操。婴宁身上更多地体现了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黛玉则颇有儒家克己复礼的倾向。蒲松龄写婴宁“笑”对爱情表白,具有浪漫性,表现出浓厚的喜剧气氛;曹雪芹写黛玉“哭”对爱情表白,具有写实性,表现出浓郁的悲剧气息。从爱情表白这一角度看,真所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恋爱方式,爱情是说不尽的主题;蒲松龄和曹雪芹都成功地描写出不同情境中男女的恋爱,《婴宁》和《红楼梦》在爱情表白的描写方面各有千秋,相映成趣。
但是,两者的相同点也十分明显。两种爱情表白都符合中国人传统的方式:男主动女被动,王子服、贾宝玉大胆地表白,婴宁和林黛玉相应地接受。在两种爱情表白中,男女双方都是处于平等的地位,都是真挚地进行爱情交流,都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两性相恋是双方自己的事情,是在共同承担爱的幸福和责任。这和《聊斋志异》中《王桂庵》的求爱男女之间不平等完全不同,王桂庵向芸娘投金钏示爱是对女性人格的污辱,而婴宁和黛玉都是作为平等的人来接受男性的求爱的。婴宁和黛玉都具有独立的人格,作为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她们都敢于接受自由恋爱,从而成为古代爱情文学中的经典形象。
二、悲剧命运:
婴宁“哭”与林黛玉“笑”
一个人的常态出现了反常、异常,一般来说这个人的生活可能出现了重大变化,命运出现了重大波折。以“笑”为常态的婴宁“矢不复笑”,甚至一夕“零涕”“哽咽”;以“哭”为主要特点的林黛玉已经不再流出一滴眼泪,在任何人面前,都以“笑”相对,两者都说明了这一事实。
婴宁可谓爱笑,小说写她“笑容可掬”、“笑语自去”、“含笑”、“嗤嗤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大笑”、“狂笑”、“微笑”、“浓笑不顾”、“孜孜憨笑”、“笑处嫣然”、“笑极不能俯仰”……短短的文章里,她笑了二十五次。婴宁充分展现她的笑靥,表现了她生活的无拘无束,她性格的爽朗自然。小说最后写她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这里似乎暗示出,婴宁爱笑,是因为她葆有一颗不受世俗污染的本真纯洁的童心,正如其母所评价的“呆痴裁如婴儿”,这正是作者给她取名“婴宁”的寓意。
本来具有赤子之心的婴宁却“不复笑”,“终不笑”了,她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她已经随王生离开“桃花源”式的家,嫁到了熙熙攘攘的人世间。纷纷扰扰而又井然有序的世俗生活对婴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婆母的忧怒诃责,奴婢因过错遭鞭楚,心灵空间的狭仄险恶(王生怕她憨痴,泄漏房中隐事,但婴宁“不肯道一语”,暗写有人爱管闲事),再加上“西人子”的狭邪淫荡,逐渐使婴宁感受到人情世故的炎凉,感受到名分节义的重要。婆母严厉地教训婴宁:“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人罔不笑,但须有时。”正是生活境遇的改变,加上生活的挫折,婴宁“由是竟不复笑”了。一个“竟”字,透露出作者对婴宁从此损其自然的深切遗憾和发自内心的慨叹。
一天晚上,婴宁突然对着王生哭泣,说出要迁亡母之坟与亡父合葬的请求。她此番举动,正如“异史氏”所云“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婴宁此“哭”,说明她已知道了人伦物理,标志着她已经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婴儿”长大成熟起来。进入了世俗社会,适应了世俗社会,从某种角度说,对婴宁是一件好事,她虽然缺失了“笑”,但她能更好地过日子。可是,失去婴儿之自然,这实在是令人惋惜的事情。蒲松龄即对婴宁的命运变化表示惋惜,他在小说最后设计“不复笑”的婴宁生一子,“见人辄笑”,大有母风,是希望挽回、延续婴宁天真烂漫的自然本性,表达作者对本真自然这一理想的追求。他假借“异史氏”表达他的看法:“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矫情作态,没有童真本性,是作者嫌厌的。婴宁融入世俗生活,“反笑为哭”,这种人生成熟是牺牲美好的人性为代价换来的,其实质是一种悲剧,如同桀骜不驯的孙悟空带上紧箍儿后成熟得中规中矩一样。作者更向往自由、自然。婴宁的悲剧在现实社会中无法避免,“婴宁由一个混沌未开、率性自然的少女,一变成为心存至性、态度庄肃、无笑无戚、从容应世的少妇。这个带逆折性的变化,是人类社会理想纯真与现实庸俗冲突的普遍永久的象征。”“《婴宁》是蒲松龄早在十七世纪对女性、进而对人类生存困境的一个文学发现。”③“这个悲剧结局,表现了作者对现实认识的深刻精微,也反映了作者忧愤的深广。”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