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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笑靥和泪珠
作者:汤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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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可谓善哭,小说写她“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第二十六回)。黛玉这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哭法,是源于前身没有酬报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在现实生活中,她为了爱情不知哭过多少次,流了多少眼泪。一个人的眼泪总有流干的时候,正如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听到的第三首曲子《枉凝眉》所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四十九回黛玉拭泪对宝玉说:“近来我只觉得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眼泪流尽之后,会怎么样呢?黛玉的生命也就结束了,绛珠仙草的人间生活也走到尽头了。
为情而生的林黛玉在现实人生中追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和贾宝玉的知己之爱虽曾带给她许多安慰和欢乐,但一旦爱情的梦破灭,给她的戕害是致命的,她会为情而死。她和宝玉私自确立爱情关系后,她就期盼着能和他成就这一段姻缘。谁知现实无情,贾家为宝玉选择的媳妇是薛宝钗。黛玉的生命大厦失去了支柱,就轰然倒塌了。她的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流了一生眼泪的黛玉,眼泪流干了,此时的表情是什么呢?她反哭为笑了。第九十六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林黛玉神情恍惚地走到贾母门口,心里稍微清醒点,她对搀扶她的紫鹃“笑”,不待她掀帘,自己掀起进去了。看见袭人,黛玉“笑”着问话;见到已经生病疯傻的宝玉,两个人互相对着“傻笑”。黛玉开口问:“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回答:“我为林姑娘病了!”这一问答揭开了事情真相:宝黛两人深深相爱!宝玉娶宝钗只是家长的安排。黛玉瞅着宝玉只管“笑”,她明白,自己和宝玉都无法违抗家长们的决定。紫鹃提醒她该回家休息了,“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黛玉说着,回身“笑”着出来了。她“笑”着走向潇湘馆,快到门口了,突然“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后来,贾母来看她,黛玉说:“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就“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第九十七回)。她平静地拿火烧掉了与宝玉的定情物——帕子和她所有的诗稿。黛玉在世间已没有值得留恋的,她坦然“笑”对死亡。但临死之际,她牵挂的人还是宝玉,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玉,宝玉,你好……”(第九十八回)
“如果抛开曹雪芹原著所设计的黛玉去世的原因,单看写黛玉去世的这段文字,果真如有些红学家所说是出于高鹗之手,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高鹗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于文学大师的行列,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能够把一个人物的死写得如此之好,如此令人感动。那八个‘笑’字,那一句‘宝玉,你好……’不知令多少《红楼梦》的读者为之落泪。”⑤
最后“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林黛玉一生自然是悲剧人生。她的青春年华好像鲜花一样随风凋零了,其间她承受着爱情的痛苦、命运的不幸,正如她的诗所写:“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⑥婴宁的悲剧主要是指美好的人性被摧残、被腐蚀,她的灵性、个性和亮泽从此丧失殆尽了;黛玉的悲剧则更加明显、深广,人生中一切美好的容颜、青春、才华、爱情和生命都被彻底地摧毁了。婴宁的“哭”,是庸俗生命的更生;黛玉的“笑”,是清洁生命的绝唱。在传统礼法社会里,女性要真正获得独立、自由、幸福的生活,几乎不可能。即使意中人对她们百般呵护,强大的世俗和礼法也会左右、干涉她们的幸福,她们的命运难免要落入“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处境。婴宁和林黛玉的悲剧命运都是这样造成的。她们的生命悲剧,“都不仅是有女性解放的意义,而且是关于整个人类永远需要协调并为之付出沉重代价的个性与群体冲突的象征。这个困境是永久的,从而这个主题也是不朽的。”美好逝去,怎能不让人悲哀、痛心!
三、结语:
“哭”比“笑”丰厚、深刻
我们可以发现,婴宁“笑”时,总是和鲜花连在一起,“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执杏花一朵……含笑拈花而入”,真是“花面交相映”。这种描写如锦上添花,更加美轮美奂。婴宁“笑”时的动作是摘花,花朵的鲜艳,折到她的手里,映衬她的灿烂的笑靥,一个具有自然美的青春女子呼之若出。林黛玉“哭”时,总是和落花连在一起,“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真是“泪眼问花花不语,暗红飞过秋千去”。这种描写如雪上加霜,更加愁容惨淡。黛玉“哭”时的动作是葬花,残红被埋入香冢,晶莹的泪珠滴入泥土,一个具有忧郁美的青春女子跃然纸上。
从对婴宁和林黛玉各自生命历程的描写来看,她们的“哭”比“笑”更能丰富人物形象的内涵,也更能见出作者的匠心和艺术天才。婴宁“笑”的形象虽然生动、鲜活,但是她的“哭”却令人震撼,令人深思。如果作者不写她的“哭”,她的命运总是充满阳光,那么这个人物将会是一个肤浅的、“扁平人物”形象,少了丰厚和深刻之处。正是写她“反笑为哭”,婴宁成为“圆形人物”,才耐人寻味。婴宁的“哭”是她这个“笑”的精灵的点睛之笔,好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令人瞩目。同样,林黛玉绝望的“笑”也远不如她的“哭”深刻、多样。林黛玉的不朽形象正是她的“还泪”形象、她的“泣残红”形象、她“为知己一哭”的形象所奠定的。
“哭”比“笑”好,因为“哭”的内涵更丰厚、更深刻。正所谓“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⑦。
作者系广东嘉应学院中文系讲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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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引《聊斋志异》之文均出自蒲松龄著、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②本文引《红楼梦》之文均出自曹雪芹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③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文学评论》,1995年第5期。
④陈京龙:《〈婴宁〉的文化意蕴初探》,《求索》,1991年第6期。
⑤陈文新、余来明:《〈红楼梦〉悲剧人生》,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
⑥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297页。
⑦ 韩愈:《荆潭裴均杨凭唱和诗序》,选自《韩愈集》,严昌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2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