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洛夫解读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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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壁上的“血槽”
  
  诗界曾流传这样的惊世之语:“金门炮战的最大战果,就是炸出了一位大诗人!”
  一个中外战争史上最为奇特的战争,金门炮战,不是为了屈服对方,或占据对方而战,双方似乎都是在心照不宣地以炮弹向历史发言,以炮声延续着一种传承与信念。当然,这只是就历史的宏观而言,当无情的炮弹在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上方爆炸的时候,那是一种无可回避的死亡之门的不断开阖之声。
  一九四九年七月,因为命运的捉弄,洛夫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一九五九年七月,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的洛夫,又被命运安排到了金门,作为国民党军队的新闻联络官。炮弹撕裂大地的震撼中,地下室烟尘乱飞,许多同行惊吓地钻到了桌下,而洛夫却入定案前,在一种由于死亡背景的压迫而迸飞的激情中,思考着个人及整个人类生存的困境,开始了《石室之死亡》这部名作的创作。特殊的创作环境,决定这部长诗的语言与风格,亦是如炮弹的不断的瞬间的爆炸,并连绵地展开着的,它是一场战争对另一场战争的即时回应——而非传统的创作经验所启示的,需一种日后的沉淀,宁静的回忆。是的,洛夫的这部长诗是一场战争,一场诗歌史上伟大的战争,它以诗人的全部投入,将新诗语言的疆域向着极限而开拓,并使之具有了一种帝国的气象。自然,如同所有的伟大的开拓者的身后,都必然随着不可避免的疏漏、缺陷一样,洛夫亦不免,但他的这些疏漏,缺陷,同样具有着伟大的特征,就如同一个巨人拖着的巨大的影子——只有那些优秀的诗,或小巧精致的诗,才能显得玲珑剔透,无懈可击。下面,我就从这部长诗中挑出一粒炮弹,试图探讨其爆炸肌理及能量来源。
  
  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这是《石室之死亡》的第一场炮击中的一句诗,也是诗歌史上最惊心动魄的语言之一,有着典型的洛夫风格。即使读者一时不能理解这样的诗句,亦会被其强悍的意象所击中,觉的“无理而妙”。然而,任何令人直觉着“妙”的诗句后面,都应该能寻到一些或隐或现的诗思线索,否则,这“妙”字就难以站定。
  在正常的理性思维中,“目光”与“血槽”之间,无疑隔着一段难以逾越的深渊,但在洛夫诗中,这种跳跃随处可见,而且都显得那么轻松,自然。这难以逾越的深渊上空的拱桥是如何搭建的呢?在具体的工程技术中,又采用了如何的砖石与结构?其实,并不深奥,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就有着“目光沉重”“目光锐利”这样的感性说法,可能因为使用的频率太高了,反而使人们,即使有素养的读者也忽略了其中深刻的诗意——而诗人的本领,就是擦亮这被日常所磨钝的词语,并联想、挖掘、延伸下去,直至某个极限。显然,这“目光沉重”的“沉重”,可以令人联想到一种物质的重量,以及它的撞击;而“目光锐利”的“锐利”,则又令人联想到铁錾、铁斧之类的锐器的锋芒。为了使上述诗意联想的桥座更为坚实,这里,我想引入现代科学的支撑,有关的实验已经证明,目光确实具有着一种物质的重量,当它被某种激情发射时,对方的后背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压迫。现在,让我们将前述的“目光沉重”“目光锐利”的两个联想组合起来,这时,我们眼前便出现了一种锤子和铁錾合作敲击的画面——而这样的工作,往往是指向石头,或一座山的石壁。因此,随之出现的两道石槽——因为是两只眼睛——也就顺理成章了。但诗境的奇峰处,是这“石槽”竟为“血槽”,将读者一下引入了李贺的奇诡。确实,洛夫的诗在超现实的意象,意象的硬质如玻璃,及意象之间透澈的通感上,都与李贺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洛夫有一首名作《与李贺共饮》,抒发的就是这种知音的共振:“背了一布袋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霜而降”——这个李贺形象的素描,同样地适用于洛夫自己。然而,在面对石壁上的“血槽”这一超现实的意象时,读者只有震撼,却并没有“冰雹”“冷霜”的突兀,仿佛是进入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话之境。在中国的传统神话或民间故事中,天地万物,皆有所归,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当《天仙配》中那位年迈的树神,从树身的某个位置,神奇地探出人的面容,为一对痴情男女唱出爱的祝愿的时候,中国的普通观众都会发出会心而开心的笑声。这里,这树神,或山神,已成了人的另一种化身,因此,他也应该像人一样流淌着血液,感受到击打的疼痛。洛夫诗中的“石壁”,从经验上看,是山的外层,但在神话的空间,则应属于山神的皮肤,那么,当它在某种外力的击打下,破损渗血,在诗的逻辑上是成立的。洛夫的诗意拱桥到此构成,但并不到此为止——这“血”的意象,显然非一座桥拱所能约束,它还惨烈地指向着人类的生命,生存,因此,在已构成的拱桥之上,又一座巨大的拱桥如虹,从“我”的“目光”出发,跨向一个更为迷茫阔大的空间。
  洛夫这一堪称伟大的诗句背后,有着超现实主义、东方禅学,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支撑,因而,它的诗意爆炸力是惊人的。而整部《石室之死亡》,就是由这样连绵不断的爆炸所构成的战争——如果说郭沫若的《女神》是现代新诗青春期的战争,那么,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则可称为新诗成年期的一场战争,是向二十世纪挥之不去的死亡与虚无发动的一场全面战争——它令人体味着爆炸的炫目,极限,体味着诗行的碰撞,铿锵,体味着深层意象的辐射,体味着爆炸后的短暂窒息……要对这场战争的意义作出准确的评估,尚有待时日,但它的回声,无疑将延伸到遥远的未来,远非催生它的那一场炮战所能比拟。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洛夫诗《午夜削梨》解读
  
  一九八一年六月,洛夫出版了他的第八本诗集《时间之伤》,卷首的“汉城诗抄”十七首,是一九七六年访韩时的作品,然而,它绝非一般的风景旅游之作。对亚洲史有所涉猎的读者都知道,韩国的历史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难以分割的链接,这种文化背景时间的交错、叠印,本身就是一种魔幻诗境。而眼下的异域之痛,与自己的切肤之伤,毕竟还隔着一种地理空间的距离,从而使得诗人有足够的从容来品味自己的“时间之伤”。总之,可以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促成了几首好诗的诞生。下面探讨的这首《午夜削梨》,或许不是洛夫自己最为喜爱的,但因为它与美国现代伟大诗人斯蒂文斯的《两只梨子的研究》同为写梨的名作,体现了东西方两位大诗人各自的诗学追求,而构成了一个别有趣味的比较文学话题。
  
  一
  教育学小品。
  梨子不是六弦琴,
  裸女或瓶子。
  梨子不像任何别的事物。
  
  二
  黄色的形体
  由曲线构成。
  鼓向梨顶。
  
  泛着红光。
  
  三
  它们不是平面。
  而有着弯曲的轮廓。
  它们是圆的,
  渐渐细向梨柄。
  
  四
  它们铸造出来
  有蓝色的斑点。
  一片干硬的叶子
  悬在柄上。
  
  五
  黄色闪耀,
  各种黄色闪耀着,
  柠檬色,桔红色和绿色,
  在梨皮上盛开。
  
  六
  梨子的阴影
  绿布上的湿痕。
  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
  ——斯蒂文斯:《两只梨子的研究》
  
  冷而且渴
  我静静地望着
  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韩国梨
  
  那确是一只
  触手冰凉的
  闪着黄铜肤色的
  梨
  
  一刀剖开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战栗着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一小片梨肉
  
  白色无罪
  
  刀子跌落
  
  我弯下身子去找
  啊!满地都是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洛夫:《午夜削梨》
  
  斯蒂文斯曾有这样的名言:“一个人在摈弃了对上帝的信仰之后,诗就是取代这一信仰的拯救人生的实体。”而洛夫终生所推崇的“禅诗”、“禅境”,实际上亦是指向一种生命的觉醒与超越。所以,东西方的两位大诗人都是诗的虔诚信徒,终身服役于诗歌,而鲜作其他文体的尝试。他们的伟大诗篇,甚至每一首诗,都是一种对世界的探索,并在此诗思过程中,达到一种超越与快乐。在具体的诗艺探索旅程中,两位大诗人都是由本质上的浪漫主义者,经超现实主义的洗礼,然后走向各自的诗歌至境——在这至境中,他们仍有着相通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禅境”。实际上,斯蒂文斯最受中国读者欢迎的诗,如《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坛子的佚事》等,就极具东方色彩。虽然我的手头没有斯蒂文斯直接受中国诗歌与哲学影响的资料,但他的诗的简洁的笔法,凝练的意象,深受当时庞德的意象主义的影响,则是不争的事实。而庞德的意象主义,则完全来源于中国古典诗歌,不仅极大地影响了西方现代诗歌,而且反过来又给中国现代诗歌以深刻的启迪——这种时空交错的碰撞,在大诗人身上屡见不鲜,并带来他们的黄金创作。下面,我们先来品尝斯蒂文斯所收获的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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