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洛夫解读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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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与《木末芙蓉花》意境相近的《叶落无声》:
  
  梧桐
  被烟缠得面红耳赤
  一阵秋风把它们拉开
  落叶满阶
  
  如将《木末芙蓉花》进一步深层意象化与戏剧化的《果落无声》:
  
  从一个不可预测的高度掉下来
  停止在
  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半空
  
  然后,噗的一声
  秋,在牛顿的脊梁上
  狠狠捶了一拳
  
  这十帖禅诗的“无声”,并非实际生活中的听不到声音,它的焦距指向“无”——一种无所不在的声音,一种宇宙的回声。对于“禅诗”,先生曾将它定义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并为它画出一道这样的苍茫所来之径:超现实主义→纯粹之诗→禅诗。源头,自然是中国古典诗境。这样的禅诗,每一首都可谓是一个自足的小型宇宙,有着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它的窗户,向着八方的风而敞开。
  当然,这样一个由禅诗而试图复兴中国诗歌的努力,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洛夫先生所画的所来之径,必须具有一个经过现代诗艺洗礼后的巨大的包容的胸襟,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淹溺于古典诗的禁锢之中——这样的教训已经够多了。例如,《禅诗十帖》中的“梧桐”“落果”“月光”等意象,很容易就会令人联想到古典诗歌中的“梧桐树,三更雨”“空山松子落”,以及张若虚、李白的月亮。要从这些词语的巨大的引力场中脱身,就需要一个巨大的火箭推动力,同时还要使新诗具有一个足够阔大的包容,使这些词语所指涉的古典时空,在新诗中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无疑,这是极富挑战与价值的,它将使新诗由此获得一个更为纵深的诗境,其效果有若古典诗中的用典,或《哈姆莱特》中的剧中之剧——这一切努力,体现了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旺盛的诗歌生命,以及对诗艺西绪弗斯式的不懈追求。
  实际上,洛夫的第一本诗集《灵河》中的《窗下》一诗,就已隐伏了某种禅机,虽然还算不上真正的禅诗——诗境中诗人晃动的身影尚嫌彰显。至于一九六七年出版的《集外集》,一九七〇年出版的《无岸之河》,则只能看作《石室之死亡》这场大规模炮战的余声、回响,还不具备产生禅诗所必需的澄澈之境。然而,仿佛大自然的某种规律,诗集《魔歌》于一九七四年诞生了,它如同战争后的白茫茫大地上,绽放出的一束束娇妍而清新的花朵。是的,所有的战争都已过去——金门的炮火,西贡的动荡亦已过去——诗人事业有成,结婚生子,生命与生活如越过激荡的三峡后的江水,进入了一段黄金水道,那宽阔而无声的流泻,泛浮着星辰日月,倒映着万物之玄机——而其中的一片不经意的波光,《金龙禅寺》,江水的玻璃旋门中闪现了——这首真正的禅诗是洛夫前期禅诗的代表作,也是洛夫的名作。有人从诗中联想到了时间的流逝,宇宙的变幻无常;有人则感到的是一种恬淡闲适,和谐忘机的形态……这些都是一首真正的禅诗所应散发出的效应。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金龙禅寺》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诗篇起首这一意象,是体现洛夫“无理而妙”诗学理论的最佳诗句之一,它看似漫步一般随意吟出,却在后面压缩了多层次的诗意空间。从物理学上说,钟声是以波的形式向着八方的空间弥散的,这也是人们的常识之一,然而,这向着八方的空间弥散的钟声,到“下山的小径”之间,这似乎不可逾越的距离,在诗思上是如何渡过来的呢?追溯起来,洛夫的这缕钟声的最显著的源头,应是寒山寺的那片著名的客愁钟声。洛夫诗之所以没有像张继的“枫桥夜泊”那样,选一个“山石暮归”之类的诗题,是因为他不想被这片钟声所淹没。诗题“金龙禅寺”的“寺”,正指向着一种禅“思”,从而将诗思从钟声引向一种升华之径。我们且先听一下张继的钟声:“夜半钟声到客船”——在漂泊他乡的游子的耳中,这夜半的钟声似乎专门为他而敲,并由某种渠道,传送到他的停泊的客船。张继的诗中,固然已有了洛夫钟声的萌芽,但张继的诗境,并未排斥钟声向着其他方向的散发;而在洛夫诗中,这一切都被决然地清除或遮蔽了,只剩下惟一的一个方向,下山的“钟声”——这在现实世界显然是难以成立的,但在疲惫了一天,正思归着家中温馨的游客的耳中,却是被允许的——向别的任何方向扩散的钟声,对于一个日暮思归的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由“晚钟”到“下山的小路”之间,经历了一个因境(晚钟)生情(思归),又因情(思归)造境(下山的小路)的诗思过程。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台阶
  一路嚼了下去
  
  这一节诗,是诗境向具象、细节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以一种超然的姿态,把诗人从游客的行列引离出来——诗人与诗本无家可归,除了语言。而这一节诗的语言,亦确实耐人寻味:“羊齿植物”的“齿”,自然令人联想到咀嚼;“白色的阶石”的延伸,则又令人联想到“羊齿”的洁白与排列。而当这两个现实世界中毫无关联的事物,在文字中合于一个诗境的时候,一个超现实的电影画面出现了:一个动用牙齿的形状,一个动用牙齿的洁白,合作起来——“一路嚼了下去”——神奇的语言是有着自己内在的惯性的,其实,即使诗人还没有补上这一将诗境引向纵深的诗句,在敏锐的读者眼前,想来亦已出现了这样的电影画面联想。这是多么神奇!这纯粹的文字世界,似乎随着时间的移动,植物的“羊齿”与石阶的“白色”,一会儿叠合,一会儿跳开;一会儿跳开,一会儿又叠合,为背后的一只神奇的无形的羊所操作——这里,文字似乎已脱离了诗人的控制,径自在一种节奏中舞蹈着自己的神话——当然,这也是诗的伟大之处,是洛夫之所以称为“诗魔”——语言魔术师的杰出之处。
  
  如果此处降雪
  
  这凭空而来,空谷足音般的一问,看似突兀,实则奇妙,一下子将诗思宕开,而入一个空茫之境,其戏剧性效果有若杜甫著名五律《旅夜书怀》中的“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实际上,洛夫的从“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至“如果此处降雪”,与杜甫的从“细草微风岸”至“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在以微小的景物进入,以凭空的一问宕开空茫诗境的诗篇结构上,是有着显著的承继关系的。而我们如果在语言上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洛夫这一问,不仅承继了杜甫,而且有了新的发展,更为浑成。我们知道,洛夫的诗艺既有着深厚的传统功底,又经历了西方超现实主义等诗歌流派的洗礼,精纯地掌握了联想、暗示、通感等现代语言技术,这使得他的诗境既熟悉,又陌生,既来径依稀可寻,又去向苍茫无辨。我们且看这一首诗的精湛的意象过渡:石阶的白色,呼唤着白色的雪,而白色的雪又兵分两路,一路由暮色中的飞雪,呼应着一只灰蝉的舞蹈;一路由雪花飘洒时的闪烁,呼应着山中灯火的点燃……而整首诗的诗境,亦由此从容而浑然地推进到了最后一节。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的
  点燃
  
  显然,这只灰蝉是极富意味的。山中的蝉及蝉声,自然是常景,而蝉惊飞时,那种一跃一伏的动态亦颇像人们点燃生日蜡烛时的手势。但在这暮色苍茫时分,能见到那体积微小的舞动的灰蝉,恐怕就非人的视线所及了。而尤为神奇的是,这只灰蝉竟点燃着一盏盏的山中灯火,仿佛超现实的神话之境。然而,我们却觉得“无理而妙”——它有着日常经验的暗示,更符合着一种诗的逻辑。这里的“山中灯火”,既是此时所见实景,更是诗人此时的心境。蝉,由谐音亦指向着“禅”。
  “禅诗,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洛夫所言的“觉醒”,非一种说明性的文字,而是指向一种诗思的动态过程。那么,这节诗中的诗思动态过程,就是空旷的山谷,觉醒的生命点燃着一盏盏的灯火……显然,这动态过程是没有尽头的,那一盏一盏不断亮下去的灯火,最终可能会超越星空,也就是说,山谷将完全为灯火所覆盖,成了一个表里俱澄澈的“雪”的世界——最终回应了“如果此处降雪”的一问。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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