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洛夫解读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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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诗的第一节以“教育学小品”这样轻松、平易、隐含某种传教意味的方式起首,并在某种程度上幽了传统一默——你怎能想象雪莱或丁尼生以这样的方式启动一首诗!随后,诗歌进入了具体的“教育学”:在传统的诗境中,梨子的丰满,常令人联想到一个坐着的裸女的体型;梨子平视的几何形状,又仿佛一张弹奏着恋曲的六弦琴。而现在,诗人一一否决了它们:一只梨子就是一只梨子——这里,诗人不仅清除了梨子的传统诗意,还意味着一种现代诗歌的诞生。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一只梨子,太普通太熟悉了,作者似乎也认同这一点。随后的几节,他不厌其烦地从形状、色彩、全景、局部,乃至细节,像一位油画大师一般,精心地描绘出了一只熟悉不过的梨子,置于读者面前——他描绘的如此耐心、细致,就好像“教育学小品”的老师对着一群懵懂的小学生似的。或许,传统诗歌的读者早就不耐烦了,但是,请安静,诗篇的开头已提醒过了,这是一首“教育学小品”——一个多么精巧的设局,轻松地化解了读者心理的不适。
  发展至此,这节课似乎要结束了,一只完整并显得真实的梨子已经成型。然而,诗的最后一节,突然峰回路转:
  
  梨子的阴影
  绿布上的湿痕。
  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看见梨子。
  
  在一块日常的绿布上,一只梨子必然会因为光线投下影子——这投影不仅使诗中的梨子,取得了一种立体的效果,显得伸手可触,为最后的两句“观察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看见梨子”的反讽,设下预埋。而且,这绿布上的投影,更是在人们自以为是的对一只梨子的认识中投下的阴影,使得读者的思路突然潮湿,陷入沼泽——在对世界或一只梨子的认识中,人类只能不断地接近着一只梨子,或在诗中创造出一只只梨子,却永远无法抵达一只真正的梨子。最后一节诗之前,诗人与读者是站在同一角度观察梨子的,并似乎取得了一种默契,而现在,诗人突然从这一角度跳了出来,指出这一观察过程对“梨子”的不可抵达,是失败的。但在另一意义上,诗人与读者却都成功了,他们得到了一次愉悦的诗思过程,在诗中得到了一只真实的“梨子”——这亦是斯蒂文斯的诗歌理念。“观察者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看见梨子”,其在诗尾的效果,有如中国禅师的棒喝,将读者恍惚间引升到一个新的诗境。
  我们再来看洛夫的《午夜削梨》,首先,我要指出一个有意思的位置调换:风景小品,原为中国古典诗人所长;戏剧叙事,则为西方诗人所擅。但在这两首关于梨的诗中,斯蒂文斯的诗如一幅静态的油画小品;而洛夫的诗则似一幕勃朗宁式的独白——
  
  冷而且渴
  我静静地望着
  午夜的茶几上
  一只韩国梨
  
  与斯蒂文斯一般,洛夫以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开始了一首诗的启动,并且几乎终篇都保持了一种这样的节制、审慎。至于洛夫此刻所面对的这只梨子,也颇有斯蒂文斯的味道:它不是美国梨,不是砀山梨,而是一只纯粹的“韩国梨”。首句的“冷而且渴”,给人以这样的感觉,似乎这幕诗的戏剧场景,不是某个具体的房间,而是一片没有围墙的秋风旷野。
  
  那确是一只
  触手冰凉的
  闪着黄铜肤色的
  梨
  
  这一节,继续从触觉、色泽上深化秋天的凉意,并将这一只韩国梨电影的特写镜头般,置于读者案前,占据了读者的全部视线。“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仿佛国画大师的一笔点染,意境全出,然后,诗人笔锋一转,切向梨子的内部,并由此与斯蒂文斯分道——斯蒂文斯仍继续油画师般描绘着那一只梨子的外观,直至最后两句,才重音现身,提醒并提升读者。这节诗中,即使诗人还没有取出削梨的水果刀,那映衬梨子的“冰凉”“黄铜”等冷性词语,就已给人一种刀锋森然闪出的感觉。
  
  一刀剖开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这一刀剖出的梨核,以“胸”称之,显然有着深广的暗示。它所包蕴的“深井”的意象,在全诗的重要位置,有类于斯蒂文斯诗的梨子的“阴影”,只是一个向内深入,一个向外延伸。但它们在词语的阴性、冷性、不确定性,及深广的暗示方面,都是相似的。这只梨核的过去,显然已经历了难以计数的岁月,春夏秋冬的轮回,才有了眼前的这一粒粒的沉淀;它的未来,或许是又一次的绽芽、抽绿,开放出美丽的花朵,再形成一个“胸”中的核,无限地轮回下去。或者,被一柄偶然的刀切断,逼入另一个的歧途与另一种的循环……总之,是一个时间的黑洞,一个深不见底的井。而当这样的“深井”与“黑洞”,指向一种人的命运的时候,个体的人如何能够不战栗:
  
  战栗着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
  一小片梨肉
  
  诗的戏剧性场景发展至此,将读者的目光聚焦于诗人削梨后的“拇指与食指”之间。研读这首诗时,每及于此,我都要联想到周邦彦的“纤手破香橙”与它的戏剧性诗境——只是一个在恋情浓的几乎化不开的锦幄;一个在似乎没有围墙的森冷秋夜。这两首诗的完整的戏剧性场景,铺陈、纵深、跌宕、回旋的完美结构,在新诗与古典诗中,都是不多见的。而诗人此刻战栗着的心境,对着拇指与食指间的这一小片“梨肉”所感的椎心之痛,实有若鲁迅先生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由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在这人类存在的“黑洞”与“深井”之上,无奈的诗人只能痛楚地喊出一声:
  
  白色无罪
  
  这一声呐喊,仿佛刀锋挑破了最深的岩层,而引发的一句火山喷发。白色的梨肉,洁白的无辜,为何总是如此的遭遇——而人们的日常无动于衷地削食着一只只梨子,可曾想到自身也是一只梨子,为一种命运所削食着,失去自己的保护层……念及于此,诗人不由
  
  刀子跌落
  
  全诗的戏剧性至此,达到高潮,亦由此进入了最后一节——
  
  我弯下身子去找
  啊!满地都是
  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是寻找失落的刀子?还是寻找失落的灵魂?这里的“我”,不仅是指诗人自己,亦代表着人,人类。而之所以用“我”,既是戏剧性诗境的需要,更是给读者以一种无可回避的痛楚感——因为这痛楚就来自这眼前站立着的诗人,一个赤露着流血的灵魂。至于那落了一地的“黄铜色的皮肤”,它们还是“我”的一部分吗?它们很快就会像削去的梨皮一样,干瘪、萎缩,最终被时间扫除到某处无以名之的角落。
  这首由诗人(人)与梨(自然)的互动关系,来探讨一种人的存在状态的诗篇,到此结束了,它与斯蒂文斯的诗一样,在由“梨”引发的诗思中呈现出一种高远的哲学,并把读者引领到一个瞭望塔的高度。但洛夫的诗境是否就囿于此呢?在中文里,“梨”与“离”还是同音,中国的家庭或情人在吃梨时,都不会用刀把梨从中分开吃,因为那意味着分离,永别。而洛夫诗的一开始,就把这只“梨”定义为“韩国梨”,令我们联想到无情的三八线,将朝鲜国土一剖两半的国难。再由此联想到诗人自己的国度,亦被一湾浅浅的海峡残酷地分割,数十年骨肉分离。因此,这“满地都是”的“黄铜色的皮肤”,更是一种命运的遗弃,历史的遗弃,是一出人类的悲剧。这一切使洛夫的这首诗,一下子越出斯蒂文斯纯诗的天地,而具有了一种史诗的品质。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洛夫诗《金龙禅寺》解读
  
  二〇〇三年四月,洛夫先生在来信中评论了我的诗作后,还特意钢笔手抄了他的近作《禅诗十帖》赠与我。我知道先生对这些诗作的珍视,它们不仅承载着寓居遥远的加拿大的先生的文化乡愁,同时,更是先生的一种抱负——在现代诗的道路上探索了很远之后,再回过头来,试图与古典诗歌对接,完成一个美妙的圆环。因为这十帖禅诗写于宏伟的诗章《漂木》之后,所以更显得笔力轻松,有如国画大师的随意点染,皆成意境。与先生的早期禅诗相比,晚期禅诗的那种瞬间的、戏剧性的生命觉醒,更加叠印于王维,或者说,是新诗中的《惘川集》——自然,这“惘川”并非指某处具体景点,而是诗人生命时空中的某处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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