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隔着千年相望的两个女子

作者:王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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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真正把新诗坛的风向标引向象征主义的,是李金发。李金发的诗论不多,且大都是围绕着“纯诗”之“纯情”来展开的。他一再地申明:“我平日做诗,不曾存在寻求或表现真理的观念,只当它是一种抒情的推敲,字句的玩艺儿。”①“我作诗的时候,从没有预备怕人难懂,只求发泄尽胸中的诗意就是。……我绝对不能跟人家一样,以诗来写革命思想,来煽动罢工流血,我的诗是个人灵感的纪录表,是个人陶醉后引吭的高歌,我不能希望人人能了解。”②“诗是个人灵感的记录表”可谓是李金发对诗歌的核心观点。从这个核心观点引发开去,我们就大致可以了解他关于诗歌的理解以及他作品的艺术特色。他曾这样剖白自己:“我们所崇拜的是希腊文明,或即称之为NeoHeldenisme。我们厌弃现世生活、经济、政治的纠纷,要把生活简单化,人类重复与自然接近。在爱伦比亚山上,赤足科头,轻歌曼舞,或疏林斜晖中,一阙harpe,看群鸦绕树啊,这是什么生涯啊!什么理想啊!同时我们崇尚享乐的人生,就是带奥奈萨斯(Dionysos)的创造了冲动的人生,在此乌烟瘴气中,过我们的艺术的生命。”③在这段话里可以提炼出这样几个关键词:厌世、自然、艺术的生命。这些都可以看成是李金发人生观的关键词,也可以看成是李金发诗歌艺术的关键词:厌世代表着一种思想感情基调,它构成了李金发诗歌艺术的底色;对自然的崇尚是一种反科技理性的思维模式的反映,它代表着一种神秘主义和超验性,同时也构成了李金发诗歌艺术的最有特色的经脉部分;而艺术的生命则是李金发对生命的理解和对艺术的追求的一种执著的结合:生命应该是艺术的,而诗歌艺术应该是生命的真实写照——这完全可以看成是法国象征主义纯诗理论“应合”说的另一种理解。
  在李金发眼中,世界之美与诗歌之美就在于那种朦胧、神圣与不可言说:“夜间的无尽之美,是在其能将万物仅显露一半,贝多芬及全德国人所歌咏之月夜,是在万物都变了原形,即最平淡之曲径,亦充满着诗意,所有看不清的万物之轮廓,恰造成一种柔弱之美,因为暗影是万物的装服。月光的光辉,好像特用来把万物摇荡于透明的轻云中,这个轻云,就是诗人眼中所常有,他并从此去观察大自然,解散之,你便使其好梦逃遁,任之,则完成其神圣之梦及美也。”④诗人要透过眼中的“轻云”来打量这个世界,方才能把握那种“神圣之梦及美”,否则“便使其好梦逃遁”。这个“轻云”便是象征,在李金发这里,便是对象征性的意象的追求。他说:“诗之需要image(形象,象征)犹人身之需要血液。现实中,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美,美是蕴藏在想象中,象征中,抽象的推敲中,明乎此,则诗自然铿锵可诵,不致‘花呀月呀’了。”⑤也就是说,李金发的“诗是个人灵感的记录表”更确切一点说就是:诗是诗人个性化的对象征性意象的捕捉和推敲,从而企图对超越于现实的心灵世界的整体性把握。在此基础上李金发给诗下了这样一个定义:“诗是一种观感灵敏的将所感到的所想象用美丽或雄壮之字句将刹那间的意象抓住,使人人可传观的东西;它能言人所不能言,或言人所言而未言的事物。”⑥
  可以这样说,李金发诗歌观最核心的部分,也是李金发诗歌艺术最突出的那一部分,就是对这种主客观邂逅、灵感发生的瞬间从潜意识中升腾起来的“刹那间的意象”的追求。这种“刹那间的”象征性意象显然不宜于平铺直叙的白描手法和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而李金发则毫不犹豫地把“个人灵感”发挥到一个极端:他大胆地通过各种极具私人化特征的象征性的意象来暗示诗人的情感世界,根本拒绝直白的描述而尽量通过各种或曲折或间接的途径,刻意追求那种“摇荡于透明的轻云中”的朦胧、神秘的意境。
  对诗歌意象美的追求,或许就是李金发对于古典诗歌传统颇为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早在一九二三年五月,身在欧洲的李金发就写下过这样一段话:“余每怪异何以数年来关于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既无人过问,一意向外采辑,一唱百和,以为文学革命以后,他们是荒唐极了的,但从无人着实批评过,其实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微留意,便不敢否认。余于他们之根本处,都不敢有所轻重,惟每欲把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⑦李金发的这种将东西“两家所有”“试为沟通”之理想完成的究竟如何?或者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问这个问题:李金发在中国古代汉语诗歌的意象美传统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之间的嫁接产生了哪些对传统的“唤醒”以及非传统的“异质”?我们不妨用李金发的作品来检验一下。《微雨》是李金发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弃妇》是《微雨》中的第一首诗,也是一首能够集中体现李金发诗歌艺术特点的诗,我们的检验,就从《弃妇》下手。此外,为了能够更清楚地展示李金发诗歌意象艺术与古典诗歌意象美传统之间的异同,我们在古代汉语诗歌中提取了另一首关于“弃妇”的诗,杜甫的一篇名作《佳人》。对《弃妇》和《佳人》的对照式解读赏析,也许能更简洁明了地帮助我们了解李金发所说的“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微留意,便不敢否认”的这一观点,以及李金发诗歌意象艺术的得失。
  两首诗抄录如下: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⑧
  ——李金发:《弃妇》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⑨
  ——杜甫:《佳人》
  
  这实在是两个有太多相似点的“弃妇”。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开篇点题,一个形容枯槁、内心痛苦至极的形象跃然眼前。“羞恶”,羞惭与憎恶,羞惭是对己,憎恶是对人。这两种情感在李金发的诗歌中经常是黏合在一起的,比如《有感》:“此是生命 /之羞怯与愤怒么?”这种复合的情感暗示着一种“残缺”的意识:不管是对自己还是这个世界,诗人都是不满的。因而接下来的“疾视”,我们就有理由猜测,它是弃妇之“视”,抑或他人之“视”?还是二者兼而有之?总之这是一种充满敌意的、愤怒的目光。“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可能是“弃妇”所经历的一切可怖的不幸。同时“羞恶之疾视”、“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这三组意象又分别具有三种不同的情感蕴含:愤怒、悲哀、绝望。这些还远远不是“弃妇”的全部痛苦,因为“弃妇”最根本的痛苦在于孤独——“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这里,“黑夜”与“清白”相对,“蚊虫”与“狂风”相对,极言“弃妇”孤独无助、与世隔绝,听不到人世间任何光明温暖之音,以至于蚊虫之细响竟成狂风之怒号。“游牧”者应该是逐水草丰美之地而居,若处于“荒野”,就不得不“战栗”了,是“弃妇”的又一个写照。这一节是交代“弃妇”的不幸的生存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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