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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与“女人”:丁玲小说《夜》的人性视点
作者:秦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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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夜》写于一九四一年六月初,是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所作的最后一篇小说,连载于同月十、十一日《解放日报》。它与一九四〇年所作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名篇,均出于丁玲创作因其“脱胎换骨”、“革面洗心”而出现巨大转型之前。①《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小说,因自一九四二年后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屡遭批判和新时期以来得到重评而知名于世;但《夜》却因免于这样的波折而失却了被人们广泛关注、研究的幸运。
事实上,丁玲对这篇作品相当看重,且充满感情。《夜》最初于一九四四年被胡风编入短篇小说集《我在霞村的时候》(为“七月文丛”之一种)时,列七篇之末;而一九五〇年丁玲!编同名小说集时,将原七篇悉数收入,并另增一篇,但将《夜》列为首篇。她在“校后记”中说:“这其中也不是每篇都满意的,不过我对它们都有些感情,所以全部收入。”②丁玲的知音冯)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所作的一篇评论中也对之高度推崇,认为《夜》较之《莎菲女士的日记》《我在霞村的时候》等,“是最成功的一篇”:“仅仅四五千字的一个短篇,把在过渡期中的一个意识世界,完满地表现出来了。体贴而透视,深细而简洁,朴素而优美。”③
我以为,《夜》在丁玲整个创作道路上的意义乃至文学史上的意义,不在于它的思想、艺术成就是否真如冯)峰所说的那样超越了丁玲的其他名作,而主要在于它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彰显并强化了丁玲的人性视点,即对个体生存处境的关怀、对个体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开始,丁玲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她从征服创作危机开始,中经胡也频牺牲的刺激,最后终于以自愿放弃一己“自由”、投身“革命”而结束。④她将“作者的态度”和“阶级的意识”放在创作的首要位置上,批评青年作者“站在旁观的地位,在作品中说出作者自己的话”(亦即反对个性意识的流露和表现),强调文学“能够组织起广大的群众”的“社会价值”,反对“胡秋原之流”所要求的“所谓文学的本身价值”⑤;在题材上,号召“用大众做主人”⑥——立足于群体的、强调功利性的单一的阶级视点彻底取代了以《莎菲女士的日记》为代表的早期创作中的人性视点。丁玲思想和文学观的变化导致了其创作本身的转向,创作出了“以大众做主人”、阶级意识鲜明但又相当概念化、平面化的、缺乏自我人生体验投射的《田家冲》《水》《法网》等作品。一九三六年到达陕北以后,丁玲仍然要求知识分子要为“革命”、“集体”而牺牲个人自由。她在一九三八年夏作的一篇文章里对此说得分明:“为了人类幸福的前途,是需要大多数人牺牲了个人自由。”⑦而此期所作也大多是一些速写式的报道和应景式的文章,没有个性的张扬,也没有人性的探索。
但从一九四〇年开始,以文艺短论《真》的发表为标志,丁玲又开始回归其早期的人性立场。她积极鼓吹“写真实”,要求作家“放胆地去想,放胆地去写,让那些什么‘教育意义’,‘合乎什么主义’的绳索飞开去”⑧。关于丁玲这一变化的发生,日本学者中岛碧认为,是因为她“觉得解放区的现实与理想之间有很大的差距”⑨。但从外在环境上看,也与萧军、艾青等一批秉承“五四”传统的“文抗派”作家的影响有关。丁玲事后回忆说:“没有事几个人坐在一块聊天。聊天的范围现在想起来实际是很小的,就是谈知识分子的苦闷吧!对现实的不满吧!要不就讽刺这个,讽刺那个。我抒发我的感情,你抒发你的感情,从这里边得到乐趣。”⑩于是,在特定的时间(抗战时期)、特定的空间(延安)和特定的文化语境(救亡压倒一切)中,丁玲又复归了其早期创作中所蕴涵的“五四”式的人性视点。
《夜》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它的人性视点主要表现在对主人公何华明形象的塑造中。在以往的阐释中,研究者大多将他视为一个处在“过渡期”中的蜕旧变新的人物。骆宾基认为,何华明“是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中国历史过渡期的人物,背负着旧时代所给予的枷锁,而开垦新时代的农民”,是一个“把握住人类生活的航程路线的人”{11}。冯)峰也认为,在这个作品中,“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识,是切切实实地在从变换旧的中间生长着的”,因而这个作品“可以作为作者对于人民大众的斗争和意识改造及成长的记录,也可以作为作者自己的意识改造及成长的记录”{12}。这样的阐释流露出阐释者自己的阶级的意识形态:他们把作品中所刻画的有关主人公的人性的一面,均视为是“旧的”,是“旧时代所给予的枷锁”、是“旧时代新加到他头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因而是需要“改造”和克服的;而且也只有在“改造”和克服后,才能生长出“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识”,才能担负起“开垦新时代”的使命。
但是,这样的阐释是先验性的,缺乏足够的文本依据。文本并没有写出何华明蜕旧变新的转换“过程”,而只是展示了他从夜晚至天明的行为和心理。事实上,丁玲本意也不在纵向地写“过程”,而在对人物意识作横向的并置式的剖示和铺陈。她紧紧抓住人物的身份和意识之间的矛盾,凸现了人的生存困境,表现出了对复杂人性的关注和同情之理解。
作品中何华明是一个具有农民身份的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基层干部。作品对他的生存困境的揭示,主要通过以下两组矛盾展开:一是乡指导员的社会角色与农民的职业角色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的凝结点就是“土地”。作为乡指导员,他要不断地开会,甚至几天不回家——“二十天来,为着这乡下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即使意外地被准许回家,“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乡指导员这一社会角色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他的“骄傲”感,但却导致了土地的荒芜(“只有作为指导员的他已让土地荒芜”),使之不能满足其最低层次上的生存需要——“食”。民以食为天,而食又以“土地”为天。作为一个农民,“土地”简直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他的牛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不能分离开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土地的热爱,实际上是对生命的热爱。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何华明虽然在他人面前戴上社会角色的面具,故意岔开关于“土地”的话题,故意“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作报告”,但在内心深处,只要想到自己那几块等着他去耕种的土地,“总有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如果笼统地说,何华明“负着这样的痛苦”是一种小农意识的表现,是“旧时代新加到他头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那就脱离开了任何的历史具体性,是对人物的一种远不切合实际的苛求。
在这组矛盾的揭示中,作者还怀着同情之理解,用对比的方法真实地刻画了何华明的意识与情感的反差。一方面,在其社会角色的扮演上,因为“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总之,他缺乏扮演好这一角色的资质和条件,所以,他就不能不感到“村乡上的工作的确繁难”,也不能不“被很多艰深的政治问题弄得很辛苦”。他在工作上是那样投入,在床上还在想着“一些会场”、“一些群众”,以至于到天亮时才沉入半睡眠的状态中;但尽管如此,还是招来了许多指责,诸如什么“宣传工作不够癗,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这就不能不使他感到痛苦、焦虑和压抑。而另一方面,在其职业角色上,他对“土地”、对乡村生活却是那样地感到熟悉、温馨和亲切。在散会后回家的路上,作者以他为视点,描绘了一幅由“山”“树林”“水流”“星星”“远狗”“灯光”“柴堆”等构成的宁静、惬意的乡村图画,藉此写出了他暂脱樊笼的轻松和对乡村生活的热爱——那种“亲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