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恐惧:人生、世界的黑色体验
作者:王学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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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先锋小说实验的重要结晶。和余华初期的某些扑朔迷离、极端先锋的作品相比,这部作品显得更为平易近人。但这并不意味它降低了先锋性的指数。《在细雨中呼喊》类似于那种侧重内心体验的自传体心理小说,它以我的不规则的回忆为线索,不断回到少年、儿童时代,细密地叙述“我”的内心经历和体验。但是,它和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小说又有所不同。那种以恐惧为核心的内心风暴,很难说完全没有心理真实性,但是,真实与否却不会成为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心灵经验似乎总是内蕴着一种强劲的隐喻性力量,使作品不断朝向一种更具高度与广度的哲学意味,直至抵达人的生命悲剧。
一
余华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先锋小说家。他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波折就进入了一种先锋性的创作状态,并一直坚守着一种先锋性的立场和姿态。《在细雨中呼喊》正是在他如鱼得水的第一个创作高潮之中完成的。这部作品非常完整地体现了余华小说的先锋精神,那就是对于生命的存在悲剧的洞察。
先锋文学就是反抗稳固的理性文学的文学,它可能在形式上具有明显的体现,比如对惯常的文学形式的放逐,但,更重要的是对人和世界建构性的理性力量的怀疑和否定,也就是对启蒙运动对人和世界的理性规划的颠覆。显然,余华的先锋性更趋向于后者。这种先锋性精神,在余华那里,体现为对日常经验的否定和对生命真实的强烈认同。在一九八九年,余华连续发表《我的真实》和《虚伪的作品》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是余华对自己早期创作的总结,同时,也是他的先锋性文学观念的表达。两篇文章都是谈论文学的真实性的。他认为,他自己的所有创作,都是追求真实的,但是,他所追求的真实,并不是日常生活的客观真实,而是“个人”的“精神”的真实。那种具有普遍的一致性的日常生活经验是不真实的,只有冲破这种日常生活经验才能抵达真实的境地。这意味着,余华对稳定性的文明秩序所构建起来的真实的怀疑和否定。在他看来,文明规范似乎总是企图将人的存在纳入到一个可以遵循的明确规则之内,并将这种规则作为人的存在,这就遮蔽了人的存在真相。文明规范是非常可疑的,它无法将人的存在一网打尽,也不可能对人和世界构成最后的支配,真正构成支配性的力量的是那些未被文明规范的存在,那些不断与文明规范相冲突的存在。他把这种存在的一部分称之为“命运”,即一种不断干涉人的存在的无法言说的神秘力量。“我发现了世界赋予人与自然的命运,人的命运、房屋、街道、树木、河流的命运”。另一部分则是人的内部结构中以本能为核心的非规范性的欲望。因此,余华所追求的真实,就是文明、文化背后的那种真实,是一种生命真实,而非历史真实、文化真实。他所展示的悲剧,就是这种生命存在的悲剧。余华自《十八岁出门远行》起就追求这种文明背后的生命真实。起初,余华模仿日常生活经验的“事实框架”构建小说的结构,但是,在对日常经验的摄取、组合上,在语言上却对日常经验构成了颠覆,从而打破日常生活经验的真实,抵达生命真实。即余华所说的“对常理的破坏”。在《世事如烟》以后则连“事实框架”也被打破,完全以内心体验的真实来结构作品。但是,无论叙述方式怎样,都指向了一个没有文明规范的生命真实及其悲剧体验。一方面个体外部世界是一个神秘而不可理喻的存在,它对人构成一种无法摆脱的挤压、迫害,并随时剥夺个体生命,个体生命总是处在孤苦无助的悲剧状态,另一方面余华不断挖掘个体生命内部的无法遏制的本能性欲求,尤其是暴力欲望。
《在细雨中呼喊》所表达的就是令人恐惧的非理性的世界。但是,和此前的作品相比,它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就其对生命存在悲剧的表达而言,恐惧、孤独、苦难依然是重要的对象,但是,余华不再摄取那些极端性的暴力和死亡的情节,而是以各种大大小小的不同的欲望为叙述对象,其中性欲占有很大的比例。在叙述方式上也变得柔和一些,不再激烈地拒绝日常经验。它以“我”的记忆为轴心,这是他不断使用的一种青少年叙述视角,却并没有像早期《世事如烟》那样过度追求结构的无序化,也没有按照外部经历的日常经验组织结构,而是本着一种适度的中庸之道结构作品,既以心理记忆为主,又不让它过分的紊乱无序。各个章节的内部是一些相对容易接受的细节和心理体验,语言的陌生化程度也被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不至于让读者感到过于突兀。
二
《在细雨中呼喊》开篇就展开“我”孩童时代的恐惧心理:
一九六五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了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型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迫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这种对黑夜的恐惧奠定了作品的主要情绪。它并不是一种有关童年时代的阶段性心理,而是以这种心理作为象征,表达人对世界的恐惧,并进而表达人的生命悲剧。“恐惧”作为一种心理既是对自我的理解,也是对世界的认识。在开头的几段文字里,“黑夜”作为庞大无边而神秘莫测的世界的象征,得到了反复的强化。它具有一种无可阻挡吞噬一切的力量,并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黑夜”“黑色”反复出现:“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走来时黑衣在阴沉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逐渐离我远去。宽大的黑衣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第二天早上,“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衣男人。”“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了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景象,降临的夜色犹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劲要把我拉进去,我拼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样,一旦睡着了就永不再醒来。”那个无法平息的女人的凄厉呼喊,作为黑夜的主旋律,仿佛是一个个生命被世界吞噬过程之中的绝望而悲哀的挣扎。另一方面,在黑夜覆盖下的六岁孩童,“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这暗示了人的孱弱无力和孤苦无助。在强大的神秘而黑暗的世界之中,人正如孤单的孩童一样,除了痛苦、恐惧之外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我们发现,在有关黑夜与恐惧的叙述过程中,这里两次出现了羊羔的形象:“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几只白色的羊羔从河边走过来。”“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河边的羊羔。”这种在记忆中闪现的羊羔,显然不是随意性或偶然性的。我宁可相信是具有深意的象征性意象。孩童等同于羔羊,是以旷远悠长的宗教性象征,暗示着生命悲剧。孩童的孤独无助正如羔羊一样。在基督教中,牧人与羔羊的关系是上帝及其!民的关系的象征。羔羊是柔弱而无力的,只有跟从上帝才能具有安全感,才能获救。!民与上帝共同构成了一个富有秩序与意义的世界。但是,这里却上帝缺席而仅有羔羊。世界由于丧失了意义而变成了一个无可接近,无法理解的异己性神秘力量,一个偶然性的旋涡,并对人构成一种无所不在的威压和剥夺,人生存于这个世界之中,渺小而卑微,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痛苦地承受这个世界所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