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恐惧:人生、世界的黑色体验
作者:王学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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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余华而言,人沉沦于黑暗世界的漩涡之中,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人。在黑暗世界中绝望地受难是个体生命无法抗拒的悲剧。“我”的出生,颇具象征性。父亲因与母亲分别几日而欲望强烈,他还来不及回到家中,就迫不及待地将母亲从田里硬找出来,在别人家的长凳上发泄自己的欲望。可见,“我”——孙光林来到这个世界,仅仅源于父亲的偶然性欲望,缺少任何意义归属。这正如存在主义所说的那样,人是被偶然地抛到世界中来的,在本源上就缺少坚实的价值基础。存在主义研究者巴雷特曾经更形象而通俗地表述了人的存在状态:“我们没有挑!父母。我们是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历史时代、一定的社会,带着一定的遗传结构,被我们的父母养出来——而且必须按照这一切去过我们的生活。因此,人生的起点就像掷色子一样。它的偶然性深深植根于一些无法逃避的事实中。”①这个世界对于孙光林来说始终缺乏一种认同感。余华强调了他的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他被王立强领养,不能说王家没有给他温暖,但很快因王立强的暴力犯罪而家庭解体,他不得不回到亲生父母那里。但是,他始终无法融入这个家庭,这个家庭似乎仅仅出于无奈而接纳了他,很少给他温暖,更多的是一种排斥。直到他上大学的时候,他仍然置身于这个家庭之外。所以孙光林考取了大学,他也缺少一种自由感或欢乐感。这暗示了余华更为深沉的悲剧意识。时间——“自我”成长对于个体生命来说,缺乏实质上的意义。时间过程中的自我轨迹,只是一个随意性的漂荡过程,并不意味着个体生命从幼稚渺小到成熟强大。可见,余华并不认为个体生命存在着“进步”这种事情。时间无法改变个体生命的悲剧命运,世界一如既往地以其黑暗性挤压个体生命的存在。无论怎样,个体生命之于强大的世界而言,永远是渺小而无力的。我们发现,作品虽然是“回忆”往昔的苦痛与悲哀,但是,他所处的“现在”却不具有任何优越于“过去”的地方。“过去”与“现在”没有任何差异性,两者完全处在一个平面上。
和“我”的偶然性出生一样,苏宇的“死”也纯属偶然。在偶然之手伸过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它。苏宇因脑血管突然破裂而死。“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援救。那天早上,他的父母和往常一样,没有发现丝毫的不祥之兆。他的父亲、兄弟走到他的床前也没有发现他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门的关上”。
三
《在细雨中呼喊》(以下简称《细雨》)中更密集的叙述是那种生命内部结构之中的非理性的欲望。当世界的普遍理性被删除以后,人的不确定性就浮现出来。人失去了本质规定性,从而获得了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人拒绝了空洞而僵硬的教条陈规,单独而直接地融入现实,面对世界。尼采的酒神精神也许是这种生命自由体验的重要标志。但是,这种生命自由的另一侧面却是沸腾的欲望。由于理性的退席,一切已经变成了虚空,身体本身成为具有支配性的绝对力量,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所说的“本我”便肆无忌惮地登入大雅之堂。卡夫卡让人变成了虫子以表达世界对人的残酷压抑,但,“虫子”却似乎暗示着人的本能性生命存在。
《细雨》的开篇有一个明确的时间:一九六五年。如果将对曾祖父的叙述也算上的话,时间跨度太漫长了。从曾祖父到一九六五年再到孙光林上大学,在这样漫长的时间过程中,余华还是和以往一样,几乎没有赋予时间以更多的社会历史内涵。社会重大事件并没有进入作品的叙述之中,即使偶尔透漏出一点因素,也并没有构成支配人的行为的力量。作品叙述的全部是远离时代的个人性生活。这种取消社会时间的叙述方式表明余华并不相信社会文化结构对人的影响和制约。他更相信人的行为的力量源泉来源于人的内在结构。在《细雨》之前,余华之所以大量书写暴力,就是因为他坚信暴力深藏于人的内在结构之中。“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②余华的时间仅仅是为人的存在悲剧提供一个必要的平台而已。在《细雨》中关于人的非理性欲望的叙述更宽泛一些。一些参差不齐的私欲和冲动,像春季的野草一样在人的心灵之中疯狂生长、蔓延,每个人似乎都像碉堡一样顽固坚守自己的欲念,并与他人相互碰撞、冲突,乃至于相互伤害。哥哥孙光平为了诬陷“我”而保护自己,不惜伤害最小的弟弟,致使父亲将“我”毒打一顿,而“我”则在心灵深处牢牢地记住了对父亲的仇恨。弟弟孙光明为救助落水的同伴在池塘中溺水而死,父亲孙广才却幻想着享受“英雄父亲”的荣耀,企盼着政府的重大奖励。哥哥孙光平以和城里的同学拉关系炫耀自己。祖父孙有元晚年遭到亲生儿子的虐待,但他却以一种顽强的求生意志和近乎卑鄙的智慧保护自己,反抗自己的儿子。为了逃避儿子的责骂,他诬陷自己的小孙子把碗打破了。为了够到桌子上的菜,他怂恿小孙子锯短了饭桌腿。其实,人们在日常生活之中不难发现类似的事情,但是,在意识上人们却普遍躲避对这类事情的解释。这就难怪余华的感叹:人承受不了太多的真实。但余华却喜欢将这些真实书写出来,以正视人的存在真相、人的生命悲剧。
暴力、死亡在《细雨》中仍然存在。养父王立强在身体多病的养母那里无法获得爱欲的满足,便寻求新的对象来满足自己。但极端禁欲的时代却将他的这种行为看作是最大无耻。在事情被发现以后,他先是用手榴弹袭击监视他的那个女人,随后又用手榴弹自杀。我们看到禁欲主义的高压并没有祛除人的性欲能量,相反,它还会转化为更具危险性的行为。弟弟出于对其他小朋友的权威心理去救助落水的同伴,自己却被淹死在池塘中。但是,这种和早期创作完全一致的暴力和死亡,在《细雨》中已不占据中心的位置,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本能的性欲。几乎所有人都被熊熊燃烧的欲火所鼓荡,并不断寻求自己的满足,并散发着无法遏制的冲击性力量。在“我”成长过程之中,总是伴随着性欲能量的增加和激荡,那种无可遏制的冲动以及战栗、恐惧的深度心理被余华充分揭示出来。“我”感到快乐,同时也具有一种负罪感和好奇心理。“我”心里喜欢一个女同学,却又感到这是对她的伤害。“我”长期被这种痛苦与快乐的矛盾心理所纠缠。“我”的同学苏杭等同样陷于青春期的欲望躁动,他们在医学书籍上看女人身体图片,研究女人,渴望女人。他们给女生写信求爱。一个叫曹丽的漂亮女生在私下来喜欢一个腿上汗毛很重的男生。她和那个音乐老师的关系被发现以后,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当那些老师看着曹丽厚厚的交待材料的时候,都沸腾着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发直,连香烟烧到纸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就是那个小弟弟孙光明见到女人的乳房也要大喊大叫。哥哥孙光平炫耀自己与城里的女生恋爱。苏杭、林文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突然疯狂爆发去强暴一个苍老的女人。在寂静的街道上,苏宇抱住一个少妇,他因此被劳动教养。村里的那个寡妇表现出惊人的性欲望,她以那种来者不拒的贪欲和无数男人睡觉,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放纵、诱惑总能无往而不胜地俘获男人,即使是城里来的医生也要匍匐在她的雕花大床之上。与之相对应的是性欲放纵而贪婪的父亲。父亲孙广才的形象是对日常经验中父亲形象的颠覆。他离别妻子几日就感到性欲难耐。他总是将家里有限的财物献给那个寡妇,并从寡妇身上获得欲望满足。不仅如此,他在替儿子孙光平相亲时候乘机调戏了那个姑娘,因而也破坏了儿子孙光平的婚事。后来他又调戏儿子的妻子,结果被儿子割去了一个耳朵。这种乱伦表明了欲望的强大,即使足够坚硬的家庭伦理观念,在这种欲望的冲击下,也变得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