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恐惧:人生、世界的黑色体验
作者:王学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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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发现,很多讨论《细雨》的文字都忽略了一个人物——祖父孙有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遗漏。余华成熟而稳定的风格弥漫在《细雨》之中,因此,很容易导致批评者按照以往理解余华的思维定势去理解《细雨》的一切,从而忽略了孙有元这样一个意蕴丰厚而又张力四溢的人物。如果说余华在《细雨》中前所未有地重视起人物的性格来,孙有元应该是余华塑造的第一个最具有性格意义的人物。孙有元这个人物是不可忽视的,无论是理解《细雨》,还是理解整个的余华,他都是至关重要的。
我发现,余华在祖父孙有元的身上耗用了大量的笔墨,无论是对他的往昔的岁月还是现实状态,包括他那漫长的弥留之际,余华都煞费苦心,精雕细琢,其间充满着狂放的想象力和极具感染力的细节。特别是,当余华回到“遥远”的过去,直接展示祖父孙有元的经历的时候,余华一贯冷静、阴郁的语言也变得明亮起来,且充满着豪情:“我的曾祖父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母的父亲来,他显得那样的能干和朝气蓬勃。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的实惠。他弄出来的,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样出类拔萃。我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他们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安放龙门石的现场也被渲染得热烈而隆重。尽管安放龙门石失败了,曾祖父在走进城里大牢的时候也曾胆怯,但是,他毕竟敢作敢当地坐进大牢。祖父孙有元却带领着众人完成了龙门石的安放。祖父带领石匠在动乱的时代走南闯北,虽然他最后仍然是一贫如洗地回到了家中,但是,这种豪迈、硬朗的气概却迸射着刚毅顽强的生命力量。祖父扛着他父亲的冻僵了的尸体去当铺,以尸体为武器与当铺伙计搏斗这一情节,惊心动魄。余华以他的奇谲的想象力渲染了祖父的强悍。这里当然也存在着余华固有的苦难、荒凉和人生的残破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所畏惧的阳刚之气。祖父可称之为失败的英雄。祖父这种性格几乎是余华的唯一的一个,却在莫言的那里层出不穷。不过,这奇异的一笔为《细雨》增添了关于生命的新的色彩,仿佛是在阴暗天空中忽然爆出的电闪雷鸣。
但是,余华毕竟还是余华。他不可能将生命的音符唱得如此辉煌、高亢、壮观。当祖父到风烛残年的时候,往昔的强悍荡然无存,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焕发出蓬勃朝气,在与连绵的阴雨天气较量的时候,他表现出惊人的强悍和力量。但是,就整个晚年生活而言,孙有元是极其灰暗的。在儿子孙广才的虐待之下他变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诚惶诚恐。痛苦、孤独、绝望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空间,唯一的快乐就是回味和妻子的往日生活。他昔日的全部智慧和力量,都转化为争取更多的食物和减少儿子的责骂,为此,他怂恿小孙子锯断了餐桌腿,他将饭碗打破却诬陷小孙子打的。这里,我们看到了个体生命在衰败之际的残败、卑琐。这和青年时期孙有元天差地别。这种鲜明的对照,更加透彻地显现出人生的巨大苦难和无奈。
孙有元对待苦难的态度令人回味。“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总是慈祥并且微笑地望着别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的微笑。”这是豁达、超脱与无奈、痛苦、坚忍的混合。这不能不让我想起《活着》中的福贵。他即使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孙有元的豪迈和强悍,却经历着比孙有元更多、更大的苦痛和不幸。他在年迈之际,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表现出更充分的超脱和大观,福贵成为余华对抗苦难的一种态度。孙有元没有老牛做伴,但是,同样有一头老水牛出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成为他整个生命的象征。“孙有元死前,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但是,孙有元显然比福贵带有更多的挣扎和不安的躁动,他比福贵更复杂,更具有悖谬的不确定性。他没有像福贵那样最终成为抗拒苦难的精神光亮,而只是生命悲剧状态的复杂呈现。
①麦基编:《思想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93页。
②《余华作品集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2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