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当活着失去理由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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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只是当我们还没有失去活着的理由时,我们并不觉得活着居然需要理由,自然也就不觉得拥有活着的理由有多么可贵,就像当我们没有失去自由所以不知道自由多么重要一样。
要是一个人无辜地失去了活着的理由,那该是怎样的悲哀。要是一个对生活十分认真的弱女子由于她不知道的原因而竟至失去了活着的理由,让我们看着她一步步堕入绝望,一样一样地失去原本属于她的一切,直至丧失她美好的生命,那么,我们感受到的又是怎样的人世的悲哀。
在方格子的《锦衣玉食的生活》里,我们目睹的就是一个勤勉于生活的有家少妇,在当下这个社会转型期,不明不白一连串失去生活的支撑,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最终连对于来生的一点卑微愿望也被残酷地碾碎的过程。看着这个女子无端地丧失她钟爱的一切,那么恓惶、孤苦、无助,我们感到的是几乎无法承受的噬心之痛。
故事的主人公艾芸,原本有工作——在工艺美术公司画屏风,有家庭——有丈夫、有儿子,“有过一段安逸的生活”。但不知何故变得沉重起来的生计,使得她从家庭和社会里双重下了岗,先是“在丈夫曹木那里下了岗”——因满足不了丈夫的需要,丈夫偷情导致离婚,她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后是因为工艺美术公司被城东砖瓦厂买了去,她“终于像一片黄了的菜叶,被掰下,丢了”。从此她一个人东奔西走,“每天出门就是找口吃的”。生活无情地改变了她。“艾芸以前多么积极向上,走路挺起胸膛来精神很好,看到别人搓麻将,常常是目不斜视”,还说“人没有了意志就是废物了”,而现在的她,“整个人像一只被掐了头的苍蝇,旋来旋去没有目标”。
如果只是没有工作而不是失去了家庭,像艾芸这样的追求人的尊严、要求生活有些质量的女子,断不会走上后来那样的绝路。从丈夫那里“下岗”似乎是艾芸人生悲剧的开始。但造成悲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是日益艰难的生计。“艾芸以前是离不了曹木的,每到晚上,只要她的身子骨一挨着曹木,整个人都活起来了,那张脸呀,粉红粉红,桃花一样。”而后来“却好像变了一个人”——“整日为生计皱眉的艾芸,好像身上的某个器官也下了岗,床上的事对她来说,是忍无可忍和痛苦不堪,难得有回把房事,艾芸那眉头就像被扭了一把,整个耸起来,欲哭无泪的样子。”生计问题竟至让“艾芸连自己最喜欢的一口都戒了”,她自己都觉得“好像为了过得像个日子,连最基本的男女之欢也丢弃了”。多么可怕的力量啊:它从根本上摧毁了一些人的生活的兴趣,它残忍地捉弄那些虽然贫贱但一样有着渴求幸福的权利的生命。
艾芸的人生变故,起因于经济秩序的变动导致的下层劳动者生计上的艰难。生计的压力使她失去了性趣,因而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并失去了维持起码生活的工作机会,她也就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活着的理由其实是那么简单。然则一旦连最简单的活着的理由都难以找到,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寻找希望呢?令人感到既悲哀又震撼的是,女主人公将她卑微的愿望寄托给了缥缈的来生:“既然这辈子什么盼头都没有了,就盼着来生好了。”小说让走投无路、陷入人生绝境的主人公绝处逢生:一本从美国来的废纸里偶尔翻到的宣扬人生轮回的旧杂志拯救了她,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标”,“一个伟大的目标”——锦衣玉食地死去,以求下辈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绝处逢生实则生而求死。以虚妄为希望,更见现实之让人绝望。主人公为锦衣玉食地死去而举债缝制镶有珍珠的织锦缎寿衣,买回软底绣花鞋,做得越是认真,越说明她在现实世界里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根据,小说叙事的现实批判性也就越强烈而又越有隐蔽性。在故事的编织中,人物的大白天的灵魂出窍、独自活动越是栩然如生,作品的文化意味便越是浓郁。小说似乎假装认同了一个荒谬的逻辑,用反讽的语言呈现着主人公的意向误置,但实际上,悲剧主人公的确从反向的生命活动中获得了欣喜,因为只有宗教的幻型世界能够帮助她逃避现世的生存窘境。这实际上也是佛教在苦难的底层世界作为不幸人生精神调节的普遍性的历史图景。这样,小说不仅披露了当下生活的令人震惊的严酷,对弱者表达了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同时也揭示了由文化的惰性决定的社会结构中人本观念匮乏造成弱者自弱的悲哀。小说结局写到艾芸对来生的希望也遭到破灭,不能不让人体味到宿命难以逃脱的永恒的哀伤。
在当下十分引人关注的底层叙事中,《锦衣玉食的生活》提供了新鲜的创作经验。小说没有直接反映转型期经济调整、社会分层过程中存在的严重的社会不公,而是聚焦于特定的生命个体,逼真地刻画社会政治与经济运作给处于弱势地位的人们造成的严重后果。小说虽然也涉及弱肉强食的无理与蛮横等社会现象,写到职工不仅经济上受到盘剥,而且人身受到伤害,但是,作品更多的是写艾芸这一个女子在遭遇到命运的不公时产生的情感反应,突出她的生活意志不断被外部权力所否定产生的尴尬、无奈和悲伤,以及人生愿望被嘲弄后自我突围的虚热与疼痛。小说多次写到艾芸为自我、为亲人流泪伤心的细节,尤其写到她准备孤身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已离婚的丈夫凄然告别的情景。这种弱者在历史过渡期的混乱脚步踩踏下的无声辗转,远比叙述者站出来愤然抗议有艺术感染力,因为它不事张扬地表达了对现实的拒绝与批评,它引起我们思考是什么改变了艾芸们的生活。这是一种纯文学的写法,一种更有艺术生命力的表现方式,一种相信读者的悟性和判断力的文学态度。
附:
锦衣玉食的生活
□方格子
艾芸的生活是被一本旧杂志改变的。在这之前,艾芸的生活像一条曲线,挂在西堤路左邻右舍的嘴上,说艾芸以前多么积极向上,走路挺起胸来精神很好,看到别人搓麻将,常常是目不斜视,万不得已被发英叫住了说话,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发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做人要是日日窝在一堆打麻将,还不如种在西堤路上的马褂木,马褂木好歹还能派上用场,人没有了意志就是废物了。说是那样说,但是艾芸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少好转,到第二年春天,艾芸也还没有好一点的苗头显示出来,工作没有,家里照样没有添置一样家什,当然也没有添进一个男主人。而艾芸自己吧,整个人像一只被掐了头的苍蝇,旋来旋去没有目标。
但是现在,艾芸的生活要改变了,她对隔壁的麻发英说,发英,我以后要忙起来了。你不知道,对于做人这件事,我有了新目标。发英于是有点惋惜,说艾艾,我一直想发展你为老年活动室的成员,看你多么聪明,打麻将也一定是好手,上家打出三张牌,你基本就能明白他想做清还是做混,甚至上家想做几个台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发英握住艾芸的手,接着说,你有一双长财的手。说是那样说,发英私底下觉得艾芸既然有了比打麻将还要好的事,那就应该替她高兴。
艾芸自那天在丈夫曹木那里下了岗,光景一直不好,过了半年,工艺美术公司被城东砖瓦厂买了去,艾芸在家等了两个月的通知,终于像一片黄了的菜叶,被掰下,丢了。艾芸原先做的是屏风画,握了十多年的画笔,但是现在屏风不太流行了,这门手艺要自谋生路就有了难度。艾芸那时还是喜欢穿穿风衣,是画室的工作服,和艺术有点沾亲带故,但是,跑了人才市场,又跑了八九个公司,还到家政公司做了两个半小时的钟点工,终于败下阵来。碰到发英,总说,今天要去应聘。今天要去应聘。聘来聘去终归还是走不出西堤路。后来还是发英热心肠了一回,托麻将朋友在江南一家造纸厂找到一份工。
那天艾芸坐在废纸堆上,心里装满了对发英的感激,多么好的工作啊,只要低下头,把废纸里面的塑料薄膜拣掉就是了。 艾芸第一天上班,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当天回家时,感觉有点腰肌劳损的倾向,忽然间想起自己的儿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又想起自己那么钟情的丈夫也离开了她,落得这样一双画屏风的纤手去做粗活。艾芸想流流泪伤心一下,但是,很快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