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当活着失去理由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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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在身上,艾芸觉出衣服的妥帖,她还从没穿过那么昂贵的衣服,她舍不得用手摸,因为她的手太粗,还没入冬,五个指头就裂开来了。他在镜子前面站着。虽然没有电,在烛光的映衬下,艾芸觉得自己像极了电视里的皇后,高贵,端庄,衣食无忧,艾芸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长得这么好看,也是细腰肥臀的一个美人胚子。
为了能够让自己死得体面一点,艾芸想了很多方法,最后她决定去富春江边,那是一条美丽的江,江水常年安静着,绿缎一样,水底的鱼环肥燕瘦,生活很美好的样子。艾芸知道每到春天,江岸上桃红柳绿,有木头的凳子,有钱有闲的人都能到那里坐一坐。跳江不太好,舍不得这套衣服,加上绣花鞋,她下了多少决心才舍得买啊。但总能找到死的方法吧。艾芸这时想到了父母,早早地赴了黄泉,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孤儿。双眼忽然模糊起来。穿得那么锦绣,那么豪华,又上了妆,怕是父母见了也是认不出来了。
艾芸洗了身子,又把脸洗净了,她平时很少用化妆品,主要是用不起,发英有一次给过她一瓶增白霜,但是艾芸用了就过敏,医生劝艾芸不要使用劣质的护肤品,为此,艾芸曾想过要赚点钱买瓶好的增白霜用用,再买瓶给发英。现在,艾芸把增白霜往脸上擦,细细的,连脖子也不漏下,这样一来,灯下的艾芸显得很粉嫩的样子,她对自己很满意。艾芸看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艾芸想,天亮前,别人都睡了,只有我醒着要去死,这样就能避免被人救活过来,救活过来的日子是很痛苦的。西堤路上有好几个人不想活了,但却怎么也死不了,摸电线的被一棍子敲开,跳水的被捞起,横架在牛背上吐水,喝药的被灌肠,滑溜溜的肥皂水一勺一勺往嘴里倒。那个割腕的,因为流血过多,输了血,出院也就两个月,手臂上腿上长出了浓浓的毛发,估计输的是男血,那男人的雄性激素特别旺盛。那些热心肠的人都说,为什么要死啊,没有理由死的,艾芸一下子想起来那么多死不了的人,心有余悸。艾芸想想自己是没有理由去死,但好像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不过,活着的理由不是没有,要是曹木和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那么,日子还是能品出甜来的,就算自己脱去这身衣服,也是情愿的。只是曹木身边已经睡了一个女人。但艾芸固执地想,我算是曹木的原配,只要我回到曹木那里,那女人是怎么也睡不安心的,加上儿子,总归会帮衬妈妈。要不,现在就去,到曹木的屋里去,到曹木的床上去。
艾芸临出门前,又照照镜子,笑了笑,穿着那么好的衣服,会不会把曹木吓一跳呢,试试看总可以的吧。
艾芸带上门出来,天黑着,像有细细的雨丝,桂花快谢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路灯不亮,有序用电有序到路灯也要黑,估计明天晚上才能亮起来。曹木现在的家在桂西路,西堤路往东去三里路就到。艾芸想,如果曹木同意,要先存点钱买辆自行车,就算旧的也行,总比走路要强一点吧。艾芸的思绪忽地飘远了,也就在这个瞬间,一辆车从暗处突然拐出来,先把艾芸放倒了,又用左侧的两个轮子在艾芸身上辗了一遍。
接下来的过程显得特别繁琐,西堤路坡下搭了一个棚子,低低矮矮的,棚顶用麦草秆盖起来,因为下了雨,里面乱糟糟,像一间放大了的牛栏。艾芸被放在一块木板上,大约是沿袭了西堤路老底子的做派,不得好死的人是不能在家落殓的,曹木来了,儿子也来了,发英趴在艾芸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说,我是叫你不要想那么多,有几板麻将搓搓就算了,大鱼大肉和干菜拌饭还不都是一个样,撑饱一个肚皮。那个领唱也来了,那是一个干净的妇女,她的沉着和安静使在场的人羞愧。不一会儿,艾芸的衣服被迅速扒下,因为上面血迹斑斑。被甩到墙脚,衣服上的珠子散落开来,张奶奶抢过去拣起一颗来看,又扔出门外,忙到水龙头下冲手。绣花鞋也被脱下?熏 丢在角落里,有个小女孩走过去,好奇地拎起来看,即刻被她母亲打落在地。很多人走过来走过去,那绣花鞋被一次次踩在脚下,看上去像两堆被美化了的狗屎。而那身曾经穿在艾芸身上的衣服,被很多粘了污泥的鞋子在上面踩过,像一块新近启用的抹布。发英又大哭起来,说艾艾就这一套好衣服了,你们让她带走吧,让她带走吧。但是那个领唱说,那衣服太脏了,换身干净的,也对得住去了的人。艾芸被换上了灰衣灰裤,那是临时请了裁缝做的,因为没有量身,整套衣服显得宽大无比,加之被洗净了脸,素衣素面的样子,活像个出家经年的尼姑。艾芸终于被装进棺材,那是隔壁张奶奶的棺木,今年刚刷了铜粉,外表金碧辉煌,很是气派。张奶奶说,我这口老屋,倒叫她先用了。有点心疼的口气,大家盯着张奶奶看,逼着张奶奶忙添一句:也好。也好。
发英还在哭,曹木和儿子哭过几回又因为杂事被打断了几次,现在,又接着哭起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微雨的夜里,像漏了的更,一下一下,软弱,无助,渐渐地,变得很轻,轻到听不见。
(原载《天涯》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