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当活着失去理由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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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是离了,大家也都为艾芸叫屈,觉得这个曹木原来是个花花肠子。艾芸忽然想起自己的种种不是来,记忆里,好像每次曹木要亲热亲热的时候,她总要说些重大的问题。比如有一次,曹木软硬兼施了三个多小时,艾芸像是有了感觉,两个人都已经宽衣解带了,忽听艾芸说起,工艺公司筹建厂房时她和曹木出了四十块钱,原来说好要分红,过去十五年了,也只拿到四十元,那个经理,造了房子还买了车子,后来还调到工业局去了。那天工艺公司六十多人去市政府说理,看见经理坐在车里,艾芸和同事想问个明白,但是公安很快把他们的手反剪了。艾芸说到这里,伸出手臂要给曹木看看,说,手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曹木一看两看,哪里还有情调,便作罢。还有一次,曹木都要进入最后十三秒了,艾芸又说,曹木,商业城的那些摊主像吃了火药,那么凶,上次看好一件衣服,要五十元,我说十八块钞票卖不卖,我身边只有二十元了,留下两元儿子要吃棒冰。她们几个骂我,又要打我的样子,我走也走不掉,还好发英在旁边拉了我逃,要是慢一点,我怕是要被打一顿了。另外,艾芸也会在关键时刻说到儿子,说儿子快发育了,要找点营养给他,总吃蕃薯粥,干菜拌饭,身子怕要拔不高。
  而曹木可不是那样想,曹木劝艾芸说,艾艾,穿衣吃饭不过是求得个温饱,床上的事那才是享乐,并不是什么都要钱,你看,上帝还是晓得我们的苦处的,没有钱也能亲热。艾芸听着觉得曹木的窝囊,以后每次曹木要亲热时,艾芸总要推开他火热热的身子。后来曹木和那个小女子睡了以后,曾经对艾芸说,艾艾,你就给给我,我要熬死的,也就是说,曹木的肥水外流是因为艾芸的不肯,要是艾芸能肯一次,曹木是会悬崖勒马的。
  但是艾芸这边却好像变了一个人,记得艾芸以前是离不了曹木的,每到晚上,只要她的身子骨一挨着曹木,整个人都活起来了,那张脸呀,粉红粉红,桃花一样。叫曹木想不明白的是,整日里为生计皱眉的艾芸,好像身上的某个器官也下了岗,床上的事对她来说,是忍无可忍和痛苦不堪,难得有回把房事,艾芸那眉头就像被扭了一把,整个耸起来,欲哭无泪的样子。曹木想,艾芸连自己最喜欢的这一口都戒了,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需要说明的是,不久,砖瓦厂被春江棉纺织厂买断,曹木被卖得晕头转向,又因为驾驶员剩余,也回了家。只是曹木比艾芸好一点,曹木拿到了八千元安抚金。
  
  现在,因为有了那本旧杂志,所有的一切都要改变了。艾芸想起杂志里说,人是要重复三辈子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曹木说一下将来穿什么衣服死比较好一点。趁个晴天,艾芸找到了曹木的屋子。
  艾芸首先注意的是曹木的床,没想到,那居然是一张单人床,也就一米宽,衣服乱乱地在床上堆着,锅碗瓢盆之类的全都挤挨在一个角落。这样一个逼仄的家。艾芸看着有点心酸起来,但看曹木,却是从容的幸福。
  儿子上学去了,曹木问艾芸什么事,艾芸说,有本书上说……艾芸还没有讲完,曹木就打断了艾芸的话,说,艾艾,我有女人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少满足,我不看书的。艾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说,什么女人。曹木说,我找了个女人过过日子,我也就那点要求,我想过了,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事,我哪能都做得了,我只想着过得去日子,想做的时候有个女人睡在身边就是了。
  艾芸终于没有把她在旧杂志上看来的生活对曹木说。但是,她在心底还是很不屑的,她想,曹木也就这点出息,夜夜有个女人睡着,想什么时候吃荤就什么时候吃,就那么一点事啊,看他那个熊样,以为日子就只是这点甜。但是,艾芸忽然也想,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好像为了要过得像个日子,连最基本的男女之欢也丢弃了。这样一来,艾芸就觉得曹木到底还是在过好的日子。
  艾芸从曹木家里回来没多久,找了另一份工作,那是一座教堂,艾芸的工作就是每天把教堂里的木头凳子都擦干净,等着那些虔诚的信徒前来,艾芸感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了。有一次,那个唱诗班的领唱对艾芸说,你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和上帝接近。然后,领唱就拉着艾芸走到厢房里,那里有很多书,新约全书。旧约全书。老版的“圣经故事”。新编的“该隐杀弟”。艾芸有点眼花缭乱,她对领唱说,你们的心里一定很干净。领唱说,你也一样。艾芸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样让自己活得好一点。我想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吃美味的食品,但是,这些我都没有。我前夫又找了个女人,我儿子十二岁了还跟他们一个房间。艾芸说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才意识到这是在教堂,于是停了话。领唱说,上帝不会怪罪的,只要你诚心忏悔。艾芸说,忏悔什么。又想,我也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
  后来艾芸就不想留在教堂工作,她已经从老裁缝那里把衣服取来了,又到“江南布鞋”买回来绣花鞋,那是一双十分精巧的鞋子,艾芸的脚在里面舒适无比。领唱说,愿上帝保佑你。艾芸想,快了,快了,我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了。
  那一个晚上,艾芸躺在床上开始回忆往事,她迷糊记得有篇课文说,一个人的人生是这样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没有因为虚度年华而后悔。具体记不得了,艾芸开始梳理自己的年华,好像自己以前有过很多梦想的,比如,她想象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一个季节都能为儿子添一套衣服,自己和曹木也要换换行头,西堤路的人都知道,三分相貌七分装扮,曹木是有七分相貌的,但是,总是穿了那套运输服,一辈子都在路上运输一样,永远也闲不了。艾芸翻来覆去想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黑暗里,蚊子像是多起来了,秋天都那么深了,蚊子还蓬勃着,电大约不会来了,西堤路算是城乡结合部吧,停电停水的事总是那么平常,艾芸有点沮丧,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真是一事无成,现在连个家也不完整。她忽地想起了曹木,想曹木往日的那点需求,想曹木厚重的身子,曹木野里野气的呼吸。艾芸细想起来觉得真的对不起曹木,幸好曹木也是个积极为自己创造好生活的人,马不停蹄地找了个女人。这个晚上,艾芸就特别想和曹木说说什么,她一忍再忍,终于拨通了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艾芸马上想到了曹木说的夜夜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女人的声音有点含糊,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艾芸还发现女人的声音有点颤动,也就几秒钟,艾芸意识到了什么,她想把电话挂掉,但是,曹木说话了,曹木说,艾芸,你看看几点了。艾芸突然没好气地说,几点了? 都几点了,你还在吃荤哪。曹木说,这也不行啊。
  艾芸突然之间流出了眼泪,她轻轻说,曹木,我冷。又说,曹木,我的日子走到头了。曹木在电话里说,艾艾,你在说什么。
  艾芸说我想你,我想儿子。然后很快挂了电话。
  有点晚了,艾芸起来,她打开衣橱,把那套寿衣捧在手里。艾芸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日子,东奔西走的竟然没有一套好的衣服,结婚那天穿的衣服是最好的,但毕竟是旧了点,颜色褪尽,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艾芸付给老裁缝工钱时是有点心疼的,但是想想,既然这辈子什么盼头都没有了,就盼着来生好了。既然一定要过完三生,我还有什么可!择的。现在,惟一能让自己做主的,就是穿上柠檬色的绣着大朵牡丹花的衣裳,穿上月牙口软底绣花鞋,找个地方,把自己的命结束掉,然后等着投胎转世。
  艾芸穿上衣服,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一看,艾芸就有了全新的感觉,衣身大小合身先不提,光是镶在胸前的珠子,就够昂贵的,那还是艾芸向张奶奶和发英还有曹木借了三千二百二十元终于买下来的。后来她把珠子拿给发英看,发英说,艾艾,你这个人也虚荣起来了,像我,戴不起就不戴,干嘛还买个假的来戴。艾芸想发英是知道我这辈子都买不起的,也是,到现在还没有把发英他们的钱还上,但艾芸想起自己下辈子的富贵,便又释然了。她想,下辈子我是能把发英和张奶奶的钱还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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