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上海赋(选四)

作者:木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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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上海人太爱出风头,西装店的伙计,趁一套华贵的新装完工而尚未交货的夜晚僭穿了上娱乐场,顾盼自雄,以为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优势。数日后,那订户来找经理,要退货,原因是这套行头的“初夜权”被侵占了——上装的胸袋里两张戏票根。
  因为上海男士出门都戴帽子,巴拿马金丝草帽、兔子呢礼帽、水獭皮罗宋帽,价值昂贵,坐黄包车三轮车及桥顶,刚开始下坡的刹那间,帽子被人摘去了。在公共厕所登坑的当儿,也容易遭遇“落帽风”。生活中总有此种客体或主体欲罢不能的顷刻。为歹徒所趁——干这一行的叫做“抛顶功”。
  因为上海男女出门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齐整,夜间雇黄包车,几个转弯,拉进冷僻的暗弄堂,喊也来不及了。衣帽、首饰、手表、皮鞋、金丝边眼镜、钱包钞夹,照单全收。他拉车飞跑而去,你虽不一定赤条条,而受惊、受气、受寒,深夜里,光穿袜子,两眼迷糊,怎生走得回来。平明,为路人所见,指指点点。
  “侬看,剥了猪猡哉!”——“剥猪猡”这个专门名词谅必是“剥”的一方定的,强抢了你,还把你作猪猡观。
  因为上海的赌台非常阔绰,进门入局后,名烟佳醑香茗美点,随心所欲不计分文。并设有典当的部门,赌客光临之初,呢帽、大衣、洋装、革履全是名牌精品,气势果然磅礴。到后来现钞输个精打光,便典掉钻戒金表,继之大衣洋装、呢帽、背心、领带、衬衫、皮鞋、裤带、羊毛内衣裤统统落花流水进了典当柜。外面风)交加,总得走呀,这时便可在后门的角落里取一片稻草席,一根草索,把身子裹了,拦腰束紧,赤脚奔回家去——上海赌徒的终极时装,赌台老板的最后一份想象力。这种“稻草夹克”,当年上海街头是经常邂逅的,尝闻某公馆喜庆,婚礼既成,送入洞房,发觉新郎不见了,各处寻遍。当丈人、丈母、亲爸、亲娘联袂赶到赌场,蓦然回首,那女婿即儿子者,正在阑珊处用草席草索包装自身——他接住递过来的开许米大衣时的反应是:快去典了,上台再决雌雄!
  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浑堂”,江浙两省称澡堂为“浑堂”,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不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闾的影响了吗,“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聚坐于茶馆,合孵于浑堂,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自然乐于群浴。
  那浑堂招牌高挂,门庭若市,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上、中、下三等。“下等”者灯光昏暗,陈设敝旧,毛巾旧而泛黄,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肢体,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中等”就明亮得多,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巾,间以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个“人间”。那“上等”则亮得受宠若惊,高背躺椅弹簧软垫,厚质毛巾新)般耀眼,茶是小壶现泡的,侍者手脚轻快,口齿伶俐。际此,上海人的服装的功能又发作了。如果周身光鲜入时,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时,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那么,衣裤总得脱下来,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将衣裤叉了挂在你的位置上方,很高,可望而不可即,既对下面无影响,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手表交给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锁入小柜的抽屉里。
  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于高背躺椅上的人,说说笑笑,闲看别人脱衣,情况不能不分四类:外强中干,外干中强,外干中干,外强中强,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愈脱愈蹩脚,内衣裤旧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呒没家底格。其二者外观平常,里厢件件簇崭新,贴身开许米一套——哦,讲究实惠,好人家出来格。其三者最灰溜溜,满心惭恧,强作镇定,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惟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存心别苗头,倒是拿伊呒办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众生俱平等相了。干巴巴、光致致的上海人,像缴械的败兵,狼狈窜入浴池。浴池很大,水蒸气郁勃氤氲,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个个俯仰转侧剧烈活动着,皂沫、污秽、油腻使池水混浊得发稠发臭。水里站满了蓬头的、秃头的、癣疥的、疝气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殚垂惨白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这样的浴池上海叫“大汤”。据称大汤是经仙人点化,不病不传染,信也罢不信也罢,鉴于池中人满之患,你得找空当快点下海,愈犹豫人就愈多了。既已到此,你只能舍身“入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毕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请看池中物多么生动活泼,如此烫人的浑水,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先是泡,泡够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泼,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闭眼,似乎困着了。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话,击水作嬉,打起来了。真的打了,肉声夹水声劈劈啪啪,浪花溅入小孩的眼里,尖厉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爷的带来的,不用买筹,乐得便宜。小人懂啥,勿搭界的。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薄嫩,抱之入水,烫得她惊呼流泪,顿时全身绯红,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蜡似的变了形,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开心?开心?邪气开心来!”
  真正开心的人在另一边,那大池的尽头,盖着湿黑的木板,沸水贮存库,几个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将毛巾从板隙中缒下去,拎上来,就此嵌入脚趾缝间抽动,一吊一吊,手势纯熟到了优美,两眼瞪着没有远方的远方,斜翘嘴角,发出癑癑声,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据考这是脚气病杀痒之妙法,大抵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称“搓背”,沪地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壮汉子左手控制着你的身体,右手紧裹毛巾,使劲从后颈开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么多的老垢滚滚而出。难为情?欢喜?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卧,前胸、肚腹、胯间、大腿、小胫,也是滚滚的老垢。膝盖要弯起来擦,脚背脚踵趾缝,无微不至,这才用肥皂周身揉抹,结论性地挽起一桶热水整个浇下来——他像气功师,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隶,满头大汗,喘着……而你,全体表层微微作痛,脱了壳蜕了皮似的,分量减轻不少。快去莲蓬头下淋一遍,回大厅,侍者帮你拭干身子。躺下,腰间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闲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职,少年的是学徒,做的事一样是接筹、领位、挂衣、送茶、递毛巾……那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可谓阅人多矣,稳重而油滑,鉴貌辨色,洞若观火,谁有钱谁有势,他十分清楚。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对他并无实际好处,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谀,似乎是一种宿瘾,凑趣,帮腔,显得绰绰有余。哪个不得志,哪个败落了,他也明白得很。你若与之兜搭,他的回话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叹“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听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再不得志,再败落,也比送茶水递毛巾的要强三分哪。然而他鄙视你,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这又是一种瘾头,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
  他待学徒是严厉的。指派、提示,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徒总是瘦拐拐,钩头缩颈,稀发乱耸,得坐便坐,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小赤佬拿毛巾去!”一惊而奔,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其实,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嵌进肉里去,故需用斜口的扦脚刀,趁浴后骨质软化,细细切薄剔净。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戴起老花眼镜,一边闲谈一边操作,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高手。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妙在握拳着点的多花式,发声就匪夷所思。时而春风马蹄,时而空谷跫音,时而啾啾唧唧,时而惊涛拍岸,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远胜于“击鼓骂曹”,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夜渐深,浴客流连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冲洗整理还有好一番忙碌。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咚舂楼板,口中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纷纷起身,披衣套裤,争先下楼,夺门而出。对马路高楼后面星月皎洁,长空一碧,不觉暗自失笑,想想这也是对的——上海话叫作“拨侬面子”(给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含义或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凡自尊,为了确保身份,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是精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的推论上,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所以,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吧。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子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子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相配莫逆。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癒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丹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一如,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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