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上海赋(选四)
作者:木 心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已无色相可以牺牲的野鸡、雌头,忽而站到明处,忽而退入暗角,都残败得脂粉也搽不上了,一脸死红烂白。电台正在播唱“烟花女子告阴状”;她们即使听见也觉得唱的不就是自己。租界上的路警叫做巡捕,绰号“红头阿三”,手执警棍,踱来踱去,突然从后裤袋掏出春宫照片,塞给小孩子,乍一看吓得转身就逃,阿三挥棍大笑。据说他们不是印度人,是巴基斯坦人。
马路夜市最安分的摊贩,“?格里格?来末大家买,看得里格勿?勿要噢买……”那伴奏的洋铜鼓正好是“?、?、?格里格?”,听来十分坦荡和谐。“?”者,便宜也,买主却都要横拣竖拣,狠心还价。不拣不还价,岂非“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了?拣吧,尽拣勿动气。价钿讲定,问你:“要包一包癆?”要,摊主伛下身去癇癇癈癈用纸包好,细绳扎起,拎出来。“再会!”纸包里已不是你拣中的东西,而是次货或假货——耶稣!到底啥人是“瘟生”“阿木林”“寿头码子”?勿赚侬两钿,我吃西北风啊?妮穷爷真叫运道勿好,啥人喜欢勒拉马路浪敲铜鼓?
上海是人的海。条条马路万头攒动,千百只收音机同时开响。杨四郎动脑筋去探母,打渔的萧大侠决定要杀家了,黄慧如小姐爱上车夫陆根荣,杨乃武、小白菜正在密室相会。长达十小时的沸腾夜市,人人都在张嘴咂舌,吃掉的鱼肉喝掉的茶酒可堆成山流作河。
那时的宴楼总是两层三层,式样仿照西洋,结果完全是中国自己的格局。招牌上的金字颜体成了谭体,脑满肠肥地高高挂起,当门便是宽敞的楼梯。雕花车木扶栏漆得锃亮,每一级的立面排镶着五色纹样的方块瓷砖,硬塞给你花团锦簇的印象。楼梯顶头必是大镜,映够了对街跳跃的灯火。楼下的铺面生意叫“堂吃”,价格普通,光线较暗,坐位也挤,少有衣履鲜妍者,却往往客满。跑单帮开码头之流,以及买醉果腹的低档白相人暨白相嫂嫂,脸多横肉,肉上多风尘。
相比之下,楼上就陡然明煌耀目,这厅连那厅,虚隔着丝绒长幔,角几盆花正红,壁饰屏条“梅兰竹菊”,后面一排小房间珠帘沉垂,那是“雅座”,多半是预订的,真正富贵的筵席怎会设在这里?这里是暴发市侩的摆场面充阔佬,或者正在拉拢一局文不对题的尴尬婚姻,或者演着用色相作贿赂以金条买义气的滩簧文明戏。
最放肆富声色还得要算那一厅连一厅的吃客,男女个个在说话,纵情咳笑,说之笑之不足便高叫、拍手。猜拳的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强迫拉回王朝盛世科举时代:一品当朝,两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红呀,五经魁呀,六六顺呀,七巧渡呀,八仙寿呀,快得利呀,全福寿呀,对、对呀,喜相逢呀……错拳罚三杯,先要门前清。
“侬勿来事哉,我呀,我又不醉,换大杯?上癆?”“侬想要我好看,我搭侬吃到天亮,看啥人先赖到台子底下去!”有的脸红极胀紫,有的脸白绷泛青,摇摇晃晃进洗手间,“开天窗”,“会钞”,“倒拔蛇”,有的自用食指、中指挖喉咙,呕个清爽再上阵,这倒是古罗马的作风,可见上海人罗马人都是聪明人。
此时另有聪明人上楼来了,一男一女,老而憔悴,滞钝多礼,自是见过世面的,男的坐而架腿操琴,女的立着拈帕开腔,嗓子沙嗄板眼颇有路数,转弯抹角处竭力要传名派的神。抽足鸦片来卖唱,收得碎钱再去燕子窝吞云吐雾。上海夜市的酒楼,语声叫声笑声豁拳声堂倌呼应声盘盏铿锵声,再加上这番苍凉高亢的西皮二黄流水倒板,整个酒楼会浮起来浮起来,整条街也随之恍惚荡漾。
在睢恣咆哮的众生中,唯一清醒有为的是堂倌,踮着像是不着地的小急步,这桌那桌穿梭往来。忽而抑扬顿挫报菜名,忽而向厨房的方向关照敦促,忽而为客人结账口诵心算历历无误。苍白的脸上,那片挂上去的微笑,五小时十小时不会掉下来。端菜端饭,是一项绝技,左手可拿四碗六碗,碗搁在碗与碗之间也就此摆到腕上臂上,右手少说亦是两盘三盏,平平稳稳汤水不溢,对于时鲜品类烹调法,有问必答,深入浅出。凡是特别嗜好,一定转向厨下,包君满意!呀,汤凉了,马上进去回锅,添一把翠生生的红根菠菜;可以用饭了吧,饭已送到桌边还有大盘银丝卷;小囡打翻杯盏,“勿碍勿碍”,立刻揩抹干净;)白的热毛巾双妹牌花露水香得刺鼻,递了一遍又一遍;看看是专心侍候着这边,静如处子;那边稍有倾向当即反应过去,动若脱兔,整个厅堂在他心上是一局棋。你说:“迪只菜味道不错。”他说:“本楼特色,老吃客是识货格。”你说:“伊只物事推扳。”他说:“对勿起,下趟保险烧好,今朝勿算数。”
夜戏散场,压轴性的喧嚣闹忙过后,上海整个疲乏不堪,到处油污脏水废物垃圾。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秽黑得无有倒影,蒸发着酷烈的辛臭。野猫在街口哀鸣。窗子一扇扇熄了。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淡而分明。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暗暗讨饶,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旋落。
等到江海关的大钟一敲,晨光一照,报童一喊,垃圾车一过,商店的千门万户一开,上海又上了海,精神一小时一小时抖擞起来。那种没有操场的小学,孩子们只好在人行道边列队,望着对马路热气腾腾的早食店,齐唱:“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这便是……”一直唱到“未……来种种譬如今嗯日?生。”城里小囡比乡下小囡聪明,也不知自己在唱什么,这时“食”的现世轮回倒又转动了。
从前的上海人的口腹之禄,包罗世界范畴的美食异琼、华夏诸传统宗派的名厨自然就荟萃申江。单以黄浦区而言,京、广、川、扬、苏、锡、杭、甬、徽、潮、闽、豫以及清真、素斋、本地等,十六种风味各擅胜场,明显优势在于五大帮:
京菜——源出山东,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介事,引人想入非非,而调理纯正,盘式雍容,菜中之缙绅也。
粤菜——有“海派广东菜”之称,淡雅清爽,于若生若熟中见技巧,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处大有仙趣,菜中之丽姝也。
川菜——标榜“七味”:酸、甜、麻、辣、苦、香、咸。“八滋”:麻辣、鱼香、酸辣、怪味、红油、干癉等。实则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也。
扬菜——镇江世系,刀工精,主料明,和顺适口,回味癊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将入相者也。再者,维扬细点,允为隽物。
本帮菜——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癋樱桃、虾子乌参,尤其是一道以生癉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遐迩闻名。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春笋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黄勿沾油。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黄,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话说三十年代初,昆山阿双以清汤鸭面驰誉苏常一带,有鉴于沪西发势迅猛,抢先在拉都路开张分店:红汤熏鱼面、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竹笋以生在银杏树旁者最佳),或谓阿双的清汤鸭面,当列为中国“国面”云。近大中华酒店,有“大发”者,本是绍酒馆,后聘苏州松鹤楼主厨,研制出虾脑酱汤面,热腾腾的银丝面上,覆一层赤蕾癎尾的清水河虾,恰似珊瑚盖白玉。
申江民间小吃,以当令时新为竞取,燕笋、头刀韭菜、马兰头、油菜薹、苜蓿、毛豆荚、豌豆苗、莴苣、蚕豆、荠菜、油塌菜、霜打黑河豚菜……河蚌、香蛳、糟田螺、呛虾、硝肉、糟蛋、鳗鲞、醉蟹、南乳渍蚶子……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猪大肠叫“圈子”,鸡肫肝称“时件”,青鱼肉脏曰“秃肺”,狗脔讳“香肉”,蛙腿号“樱桃”,鱼尾则“豁水”,那中段者“肚裆”,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谥“金银蹄”,形容黄鱼炸得蓬松,乃名“松鼠黄鱼”,嫌“鳖”不韵,改字“圆鱼”,或“甲鱼”“水鸡”,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裙边”,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鳃鲈鱼”,矜贵若翻癏嬛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