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上海赋(选四)

作者:木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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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人曾把“西餐”通俗口语化为“大菜”,“吃大菜”是时髦风光的,但被老板训斥,亦讥讽或解嘲作“老板请侬吃大菜”。
  上海的西式汤类中,有两只不可不提。一只是“金必多汤”,用鱼翅鸡茸加奶油,由宁波厨师创制出来,以徇前清遗老遗少、旧派缙绅的口味;另一只是“罗宋汤”,沪地多的是流亡的白俄,不论贵族平民,一概被贬为“罗宋瘪三”(“罗宋”——“俄罗斯”“露西”之早期汉译),因此“罗宋汤”当然是他们带过来的杰作,大抵牛肉、土豆、卷心菜、番茄酱、葱头、月桂、牛油,据说还加有炒香了的面包屑,所以分外浓郁可口。但此二者究竟不属正宗洋味,若要尝尝法式大菜,亚尔培路“红房子”,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鸡,百合蒜泥?蛤蜊,羊肉卷莱斯。再则格罗希路“碧萝饭店”,铁扒比目鱼,起司煎小牛肉。就算是霞飞路DDS的葱头柠檬汁串烧羊肉,也真有魅力,虽然DDS更有名的是满街飘香的咖啡。
  德国饭店为数亦夥,不过“来喜”“大喜”能以慕尼黑啤酒、丹麦原桶啤酒饷客。“来喜”老板肥得可亲,“大喜”女主胖得可爱,二人同样喜色勿懈,上帝不掷骰子,他与她却日日夜夜掷骰子,客方赢,白喝一大杯,老板赢,你喝酒照付钱,是故何乐而不掷不喝呢。那骰子也别致,羊皮包成的,比麻将牌远大,两颗,抓在掌中很柔驯,更柔驯的是他们店里的德式咸猪脚。莹白靡软而富弹性,佐以黑啤,绝矣。还有粉红色的沙拉,用红菜头拌鸡丁鱼粒,恍若桃李争春。
  虹口区“吉美饭店”,一派西欧乡村情调,木桌木椅概取本色,三分旧意,洗刷又特别清洁,杯盘餐具质朴无华,菜也是以素净取胜,黄豆绒汤,芋泥炸板鱼。如果再要讲究,就到静安寺路“大华饭店”去品味黑海鱼子酱,他们的主厨是出重金从马赛聘来的,还有一位是罗马烹调大师,论法式意大利式经典肴浆,无疑是顶呱呱的世界超水准。然而三十年代的海派西式食品中,夺魁者何?当推“起司炸蟹盖”,“晋隆饭店”出品,每当秋季阳澄湖清水大闸蟹上市,蒸后剔出膏肉,填入蟹的背壳中,洒一层起司粉,放进烤箱熟了上桌,以姜汁镇江香醋为沙司,美味直甲天下。
  
  喜欢洋派甜食者,那么迈尔西爱路“伯思馨”白兰地三层奶油蛋糕,西摩路“飞达点心店”奶油栗子蛋糕,赫德路电车站转角“爱的尔面包房”下午茶时间出炉的鸡派,海格路“意大利总会”核桃椰子泥)糕,永安公司“七重天”的七彩圣代,跑马厅“美心”白)奶泡冰淇淋……
  上海人就是这样饫甘餍奇吗?且莫怅惘,即使低廉如一碗白水光面,在上海也可有所发挥。
  上海人爱面子,“光面”说不出口,做生意人又在乎叫得响,还要好听好口彩,于是店伙喊了:
  “嗳——上来一阳春呀!”
  两碗面:
  “嗳——双阳春来!”
  三碗则:
  “嗳——又来三阳开泰!”
  四碗则:
  “嗳——再加阳春两两碗!”
  这种面类中最惭愧低档的“阳春面”,做得中规中矩,汤清、面健、味鲜,象牙白细条齐齐整整卧在一汪晶莹的油水里,洒着点点碧绿蒜叶屑,贩夫佣妇就此,固不得已也,然而不乏富贵雅人,衣冠楚楚动作尖巧地吃一碗“阳春面”,宁静早已致远,淡泊正在明志,是都市之食中最有书卷气的。
  从前的上海人中做吃食生意者,利用顾客心理,各有拿手好戏。每年鸡蛋旺季,冷藏设备有限,急需把鸡蛋推销掉,你去喝豆浆吧,刚刚坐下,伙计过来问:
  “甜格咸格?”
  你说了,他说:
  “好,咸浆,鸡蛋一只还是两只?”
  你说一只,他喊道:
  “喂——又来咸浆一碗,加只蛋。”
  你原是只想喝咸豆浆的,如果他问“要勿要加鸡蛋”,你会答“勿要”,而他问“鸡蛋一只还是两只”,你便去考虑两只太多,一只就够了——上海人这点偷换概念的小伎俩,施之于外省来的旅客,可谓稳扎稳打,除非是本地的“人精”,就不甘于被摆布:
  “喔,老先生,侬早,请坐,甜浆咸浆?”
  “咸格。”
  “好,咸浆,鸡蛋一只两只?”
  “今朝勿要哉。”
  “哪能拉?”
  “昨日被侬噱进了。”
  “啊哟哟,侬老人家真是,鸡蛋吃勒侬肚皮里格,又勿是请我吃,侬钞票麦卡麦卡,豆腐浆里勿摆蛋赛过八月半唔没月亮,阿是?好,侬阿要辣油癆?”
  “我是相信吃辣格!”
  “好,嗳——咸浆一碗重辣,鸡蛋拣新鲜大点格,马上就来!”
  概念再次偷换——上海人擅长在饮食男女等细节上展施小伎俩,多半总是收效的,因之自我感觉个个光滑良好,把自己当做鱼把别人当做水,如鱼得水的水其实都是鱼,然而却就此优哉游哉逝者如斯夫。即使轮到整个大都会被偷换了大概念,上海人还是以为靠微型的概念偷换,便足与巨型的概念偷换相周旋相抗衡,似乎愈是绝处愈能逢生,而且夹缝里发了财。租界期如此,孤岛期如此,日据沦陷期如此,胜利光复期如此,如此这般期如此,直到永远。
  
  只认衣衫不认人
  
  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明打明把服装称为“行头”“皮子”,四季衣衫满箱满橱,日日价叫苦:“呒没啥好着呀。”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女的没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门”,尤其别上人家的门。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懒懒接过名片,门又带上,你且等着,怎能让你入内?主人家会呵斥;“不看看是什么人!”什么“人”呢,当然是指什么“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时令一过,着毋庸议,若非告贷便是求情,上门来有啥好事体?
  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舐舐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神来之笔”,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明星无不驾轻就熟,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有味道,当年的价值判断是:一个女人出来“交际”,如果鬓发不整,口唇干燥,衣襟沾屑,鞋尖蒙尘,那就是“完了”。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全会本能地紧扣细节,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为“穿着”忙,为他人做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做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还得去为他人做嫁衣裳。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镂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纽计明纽、暗纽、包纽、盘香纽,等等。尤以盘香纽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形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旗袍奇在开衩,中华裙裾向来严不透风,长可及地,汉末始有旗袍之雏形者传入西域,至北魏乃流行于中原,盖开衩则便于骑马登鞍也。衍至清末民初,旗袍这一款式成熟了,开衩忽高忽低,做足输赢,人心叵测,感慨系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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