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以不朽之文传不朽之人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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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碑文的开头说:“夫激荡之会,利于乘时,劲风盘空,轻蓬振翮,故以豪杰称一时者多矣,而品节卓异之士,盖难得一”,说的是在风云激荡的时代,最适合那些投机分子乘机崭露头角,他们像轻飘飘的蓬草,又像展翅的大鸟,一下子就能腾空而起,这些被人们称为英雄豪杰,在时代的大潮中名噪一时的人物可谓多矣,然而能够保持坚定意志、恪守自己信念的高洁优异之士,却难得见到一个。这是以反衬的手法,从反面来烘托曹植甫老先生品质的可贵。接着就转入对曹植甫先生为人的赞颂:“幼承义方,长怀大愿,秉性宽厚,立行贞明”,这里的义方,本指立身做人应该遵守的规矩法度,《左传•隐公三年》:“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后因此多以“义方”指家教。这几句是说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具有宏大的志愿,性情宽厚,立身行事,正直端方,光明磊落,对曹老先生从少年时代到长大成人的卓异品格给予了高度评价。至于他的功绩,则主要在于“躬居山曲,设校授徒,专心一志,启迪后进,或有未谛,循循诱之,历久不渝,惠流遐迩”,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他屈居在深山之中,开办学校,教育学生,专心致志地培养青少年,有时遇到不用功的学生,他也耐心地加以引导,多年如一日从事教育工作,使他的恩泽惠及家乡远近。山区设校,固功不可没,而“授徒”之热心,更是令人赞叹。文章先以简括之词来对曹植甫先生的功绩做简要的评述,又以“专心一志,启迪后进,或有未谛,循循诱之”十六个字来做具体的叙述,再以“历久不渝,惠流遐迩”来做收束,文义简洁,层次分明。“又不泥古,为学日新,作时世之前驱,与童冠而俱迈”,是赞颂曹植甫先生能够与时俱进,敏锐地接受新事物,不满足现状,不抱残守缺,和年轻人一起走在时代的前列。这里有一件值得一说的趣闻,在河南省卢氏县的熊耳山区,有裸浴的风俗,初到此地的外乡人对此常常感到迷惑不解,认为是有伤风化。其实当地有温泉,浸泡在温泉中可医治百病,而当地人对在路边的温泉中裸浴已经习以为常,不足为怪。至于温泉中男女洗浴隔日时间的安排,竟是曹植甫老先生早年间定下的,这一习俗一直保持到了今天。这件事也足可作为曹老先生有着不拘泥守旧的近代文明思想的佐证,并可以看出当地群众对曹老先生的尊重。“爰使旧乡丕变,日见昭明,君子自强,永无意必”四句,赞颂了曹植甫老先生对家乡的贡献和高尚的品行操守。“爰使旧乡丕变,日见昭明”是概述曹老先生悉心施教所收到的效果,使得家乡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丕,大的意思),使当地的山乡社会也显得更加光耀明亮。其中“永无意必”句,是指他永不任性固执,典出《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指意气用事;必,指固执己见。“而韬光里巷,处之怡然。此岂辁才小慧之徒之所能至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曹老先生屈居在穷乡僻壤之中,不以为苦,却怡然自乐,这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做到的。韬光,指把声名才华掩藏起来。“辁才小慧之徒”中的“辁才”,语出《庄子•外物篇》,“辁”是古代车的小轮,“辁才”即小才;“小慧”,即小有智慧,“辁才小慧之徒”,意思就是没有见识的人。在叙述了曹老先生从教多年的事迹之后,再次赞颂了他的高尚品格。“中华民国二十有三年秋,年届七十,含和守素,笃行如初。门人敬仰,同心立表,冀彰潜德,亦报师恩云尔”,记述了为曹老先生树立教泽碑的缘起。“含和守素,笃行如初”,说的是曹老先生怀抱着高尚的信仰,坚定不移地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地方教育事业。“门人敬仰,同心立表,冀彰潜德,亦报师恩云尔”作为碑文的结尾,记述了他的学生对身受曹老先生教泽的感念之情,同时也表达了鲁迅自己怀着敬仰之情为曹老先生撰写这篇碑文的感情。
  在碑文的正文之后有一段“铭曰”,这是碑文写作的一种固定的体例。这里需要对“碑文”和“铭”这两个概念做一点简单的说明。刘勰所著的《文心雕龙•诔碑第十二》:“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创作碑文这种体裁的文章,需要有史家的才能,它的叙事是传记,它的韵语部分就是铭。在碑文里,需要突出地叙述美好的德行,而且一定要能够显示出清风高洁的光彩;明白地记述伟大的美德,也一定要显示出卓越宏伟的功绩。碑是用来刻“铭”的,而“铭”就是碑上所刻的文辞。碑这种器物决定了碑文的名称,碑的产生要比诔早。“碑”与“诔”的区分在于,在石头上刻写碑文、记述功德的,归入“铭文”一类;而立碑叙述死者功绩的就归于“诔文”。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也说:“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功颂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具之矣。”他也是把碑作为一种铭刻在石头上的歌功颂德的体裁,并且把碑文分为序与文两个部分的。一般而言,“序”是用散文的句式,而“铭”是用韵文,即需要押韵的。从刘勰和姚鼐的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提炼出几个要点来:一是碑文是为德高望重的生者所写的,以弘扬他的伟大功业,与赞美死者的“诔”不同;二是这种文体要求分为序传和铭文两个部分,序传采用散文体,铭文采用韵文体;三是碑文是要铭刻在石头上的。(这里需要附带说明的是,鲁迅为曹老先生所写的这篇《教泽碑文》,曹老先生生前一直谦逊地表示不能接受这么高的荣誉,所以也就未能立碑镌刻。直到一九八六年九月六日,即全国第二个教师节前夕,镌刻着鲁迅撰文手迹的曹植甫先生教泽碑终于在卢氏县五里川中学的校园里树碑揭幕,圆了曹老先生的几代学生和山区群众多年的心愿。从鲁迅撰文到碑文镌石落成,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碑文勒石也告慰了鲁迅的在天之灵)
  鲁迅的这篇《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前半部分就可以看作是“传记”,即“序”,而后面的四言的“铭文”是赞语。
  “华土奥衍,代生英贤,或居或作,历四千年,文物有赫,峙于中天”六句,开始先说中华文明的缘起,说的是,中华大地,深奥绵延,每个时代都有英雄贤士出现,他们或者是固守前人的教训(“居”),或者是有所创造与发明(“作”),经历了四千年的历史,使中华文明(“文物”,旧为礼乐、典章制度的统称,这里亦可代指文明)光彩灿烂。这是从中华文化的宏大背景上来看曹老先生高洁品格深厚的历史基础,同时也说明了曹老先生的这种抱定宗旨、热心教育、献身山乡的精神,正是中华四千年文明的集中体现。
  “海涛外薄,黄神徙倚,巧黠因时, 鷃鹊起,然犹飘风,终朝而已”六句,则是说时代的变化:近代以来,海外的风气迫近,使黄帝之神也徘徊长叹(黄神,指中华先祖之黄帝,《淮南子•览冥训》汉代高诱注:“时无法度,黄帝之神伤道之衰,故啸吟而长叹也。”徙倚,徘徊不定)。“巧黠因时”,是说人们都想用狡猾的伎俩适应时代;“鷃枪鹊起”,典故出于《庄子•逍遥游》,说的是鲲鹏展翅高飞时,遇到了蜩(即蝉)、学鸠(即小灰雀)、斥鷃(一种小鸟)的讥笑:“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意思是,蜩与学鸠看到鲲要飞往九万里之外的南方,就讥笑它说,“我从地面急速起飞,想飞到榆树和檀树的树梢,有时还飞不上去,只好又落到地上来,为什么要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呢?”而斥鷃看到鹏要展翅高飞,也讥笑说:“它想飞到哪里去啊?我奋力跳起来往上飞,也不过几丈高就落下地来,盘旋在蓬蒿丛中,这也就是我飞翔的极限了,它还打算飞到什么地方去呢?”庄子认为,这就是小鸟和鲲鹏这类大鸟的不同之处。鲁迅在这里是说那种投机取巧的小人能够乘机崛起。鷃与鹊都是小鸟,枪是飞跃的意思。鲁迅感叹说,无论是狡猾之徒,还是投机取巧的小人,都不过像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飘风”与“终朝”,语出《老子》:“飘风不终朝”,意思是不能长久)。以上六句是为赞颂曹植甫老先生的美德所做的反衬,鲁迅从时代的风气说起,对那种投机取巧、鼠目寸光,被那个崇尚虚荣的时代所看好的人,表达了极端的鄙视,也在字里行间隐含了他们怎么能与曹老先生的这种高尚品格相提并论这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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