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以不朽之文传不朽之人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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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上个世纪初,鲁迅用文言文写作了诸如《人之历史》《破恶声论》《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怀旧》等论文和小说,后来被分别收入了《坟》《集外集》《集外集拾遗》等文集。新文化运动肇始,鲁迅于一九一八年写作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此后便很少再用文言文写作了。然而,在《鲁迅全集》第六卷所收入的《且介亭杂文》里,却收录了一篇用文言文写作的《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这是为河南省卢氏县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小学教师曹植甫写的。鲁迅很少为人写碑志墓铭之类的文章,现《鲁迅全集》中收录的也仅有为数极少的几篇,如给青年作家韦素园写的《韦素园墓记》、给日本青年学者镰田诚一写的《镰田诚一墓记》,都是给极为熟悉的人写的。而卢氏县地处河南省西南部的伏牛山区的大山深处,山峦纵横交错,重重叠叠,这位曹老先生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显然和鲁迅素昧平生,怎么能请到鲁迅这样的一代文坛宗师来为他撰写这篇《教泽碑文》的呢?
曹植甫(1869-1958),名培元,河南省卢氏县五里川镇路沟口村人,他出身贫寒,幼年苦学,二十岁那年赴陕县(陕县与卢氏县现均隶属于河南省三门峡市)考中秀才。当时正值清朝光绪年间,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他眼见家乡地处穷乡僻壤,许多贫苦子弟求学无门,决心开办学校,招收贫苦人家的子弟入学,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起初他应地方人士的请求,主持朱阳关分州义学(义学是过去为贫苦人家的子弟所兴办的免费学校),后来先后于汤河、马耳崖、五里川等地任教,桃李遍于卢氏县境。曹植甫先生虽为晚清秀才,却毫不泥古。在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中,他顺应历史潮流,在校园内推广白话文,反对封建思想,倡导男女平等。他为人品格端正,教书育人,为人师表,当地有的人家一家祖孙三代都是曹老先生的学生,他的美名可以说誉满县内的乡镇村落。
曹植甫老先生的长子曹靖华(1897-1987),原名联亚,一九零六年,年仅九岁的曹靖华随父亲到朱阳关义学,开始读四书五经。当时,在这个乡村学校里,已经能够看到维新派名人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和《白话报》这样的通俗报刊。据曹靖华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写的散文《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中的回忆:“辛亥革命初年,我满身‘土气’,第一次从万山丛中出来,到一百里远的县城考高小。……‘五四’风暴中,作为一个北方省城(引者按:当时的河南省会在开封市)的中学生,到上海参加第一次全国学生代表会议。”此后,他便在一九二一年又到了上海,在设在渔阳里的外语学社学习俄语,并于同年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被派往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一九二二年底回国后,他开始从事苏俄文学的翻译介绍,并与鲁迅有了初步的接触。一九二五年,与鲁迅、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等人成立以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特别是以介绍苏俄与东欧文学为主的文学社团“未名社”。大革命高潮中,他参加了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大革命失败后再次赴苏,先后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列宁格勒东方语言学院和列宁格勒国立大学任教。一九三三年秋从苏联回国后,先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校任教。曹靖华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奉献给了苏俄文学的翻译介绍和外国文学的教育事业。他的译作十分丰富,主要有契诃夫的《三姐妹》《蠢货》,绥拉菲摩维奇的《铁流》,聂维洛夫的《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西蒙诺夫的《望穿秋水》,瓦西列夫斯卡娅的《虹》,阿•托尔斯泰的《保卫察里津》,卡达耶夫斯基的《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肖洛霍夫的《死敌》和高尔基的《一月九日》等。由于他长期在苏联工作与生活,鲁迅也曾通过他搜集一些苏联的版画和俄文版的书籍。在与鲁迅的交往中,曹靖华和鲁迅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一九三四年秋冬之交,曹植甫老先生六十五周岁的生日即将来临,五里川、朱阳关一带的学生们要为恩师祝寿,决定集资立一座教泽碑,碑文当然也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来撰写,方能与曹植甫老先生的德行操守相称。于是,他们想到了当时在北平大学执教的曹老先生的哲嗣曹靖华,请他酌定。曹靖华就把这件事转托鲁迅,请他挥毫拟就。
从《鲁迅日记》看,一九三四年的十一月份,鲁迅一直在生病,每隔一两天,日本医生须藤就到家里来给鲁迅诊治。在这个月的日记中,可以见到这样的一些记载:
“十五日 上午得靖华信。下午须藤先生来诊,并携血去检。”
“十六日夜八时热三十七度六分。……复靖华信。”
“二十五日上午得靖华信,即复。……九时热三十七度五分,十时退四分。”
“二十六日雨。上午往须藤医院诊。”
“二十八日晴。上午季巿(许寿裳字季巿)夫人携世?来,即同往须藤医院诊。”
“二十九日……午后为靖华之父作《教泽碑文》一篇成。”
“三十日晴。晨寄靖华信并文稿。”
经查《鲁迅全集》中的书信,可以推测,十五日曹靖华在给鲁迅的信中提出了为其父撰写碑文的请求,因为在第二天,即十一月十六日,鲁迅就给曹靖华写了复信,答复了他的请求:“碑文我一定做的,但限期须略宽,当于月底为止,寄上。因为我天天发热,躺了一礼拜了,好像是流行性感冒,间天在看医生,大约再有一礼拜,总可以好了。”(见《鲁迅全集》第十二卷,第565页)鲁迅慨然允诺为他的父亲撰写《教泽碑文》,并且允诺在月底前完成。果然,在收到曹靖华于十一月二十二日的信以后,于二十五日又给曹靖华写了复信,信中说:“我从二十二日起,没有发热,连续三天不发热,流行感冒是算是全好的了,这回足足生了二礼拜病,在我一生中,算是较久的一回。……我大约从此可以恢复原状了。”看来,他在病愈了几天之后,就在二十九日的午后一气呵成,写成了这篇《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并于次日晨寄出。
这篇碑文最早刊载于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五日出版的北平《细流》杂志第五、六期合刊,发表时题为“曹植甫先生教泽碑碑文”,估计是当时在北平做教职的曹靖华拿去发表的。后来,鲁迅将其收入自己在一九三五年末编定的《且介亭杂文》,这本杂文集于鲁迅逝世以后的一九三七年七月,由上海三闲书屋初版,现收入《鲁迅全集》第六卷。
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
夫激荡之会,利于乘时,劲风盘空,轻蓬振翮,故以豪杰称一时者多矣,而品节卓异之士,盖难得一。卢氏曹植甫先生名培元,幼承义方,长怀大愿,秉性宽厚,立行贞明。躬居山曲,设校授徒,专心一志,启迪后进,或有未谛,循循诱之,历久不渝,惠流遐迩。又不泥古,为学日新,作时世之前驱,与童冠而俱迈。爰使旧乡丕变,日见昭明,君子自强,永无意必。而韬光里巷,处之怡然。此岂辁才小慧之徒之所能至哉。中华民国二十有三年秋,年届七十,含和守素,笃行如初。门人敬仰,同心立表,冀彰潜德,亦报师恩云尔。铭曰:
华土奥衍,代生英贤,或居或作,历四千年,文物有赫,峙于中天。海涛外薄,黄神徙倚,巧黠因时,?枪鹊起,然犹飘风,终朝而已。卓哉先生,遗荣崇实,开拓新流,恢弘文术,诲人不倦,惟精惟一。介立或有,恒久则难,敷教翊化,实邦之翰,敢契贞石,以励后昆。
会稽后学鲁迅谨撰。
首先,我们需要说明的是,教泽碑,是属于那种为生人而立的功德碑,旨在表彰建立功业、德行高尚的人,给这样的人树碑立传的。我们今天说一个人有美好的品德,称他是“有口皆碑”,那个“碑”就是这种功德碑。
这篇碑文用文言文写成,文中多用四字句,偶尔也有六字的骈偶句(如“作时世之前驱,与童冠而俱迈”),用典也很多。对这篇文义古雅、涵义深刻的文章,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