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荷塘月色》与江南士风
作者:肖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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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荷塘”的位置,我所指的当然不是那种写实意义上的坐落在清华园的“荷塘”,《美人幻梦》认为“荷塘”是幻梦即幻想的存在。“荷塘”作为一种江南文化意象,朱自清却偏偏把它搁置在北京这样一个中国传统主流文化和政治文化的主战场中,不啻于一座江南文化的“飞来峰”,其解构意义不言自明。将江南想象置于传统主流文化和政治文化的核心地带,颇具挑战意味。晋代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鲈鱼莼菜,同样也是依托中原主流文化和政治文化背景而产生的,同样具有挑战和解构政治文化、中原主流文化的潜在意义。只是朱自清给人的印象总是儒家温文尔雅、平和冲淡的君子形象,读者在情感上一般不愿反视角去揣摩朱自清及其散文。其实,朱自清的骨头是很硬的,否则也不会有“饿死也不领美国救济粮”的壮行了。
江南士风柔弱,甚至可以说是柔媚。这与江南地域的自然景观是分不开的。江南山川秀丽,气候温和,水系发达,得三江五湖之利,这奠定了江南文化以灵巧、柔美见长的特点,也造就了江南文人偏于多愁善感,情感细腻的气质。近来一首流行歌曲《江南》唱响歌坛,有两句歌词颇具味道:“风到这里就是黏,黏住过客的思念;雨到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其作词者是深解江南文化三昧的。一方面,江南文人的创作自六朝以来,文学创作历来钟情于山水自然,这里成了文人墨客的精神栖息之地,无论是王维的“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还是贺铸的“凌波不过横塘路”,或是张志和的“斜风细雨不须归”,其精神总以江南山水为旨归。“江南山水的美,在于她独特的艺术形式。……江南山水完全是人文化和生活化的,一个最知名的去处就是‘山阴道上’,那是一种‘山无静树,川无停留’的生机美。”(26)“江南的山水佳秀,正与文人们归返自然之‘道’的精神心境和谐一致,他们尽可以在其中游心骋怀、绸缪往复,把自己的人生理想交付给一山一水、一树一池。‘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27)江南文人创作一直钟情于柔美意象,“女人是水做的”,即是江南文人的发明。江南之文始终不离“水”意象,久而久之,江南文人的审美观产生性别“错位”,在生活中,在文学创作中喜爱模仿女性,以“美姿容”来获得世人的称誉。《颜氏家训•勉学篇》中记载:“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如何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28)六朝文学和文化的脂粉气之重人所共知。几经后世演绎,此风气经久不衰,江南文人与“女性”结下了不解之缘。“才子佳人”的故事模式为江南文人所乐用、善用,其实很大程度上,“佳人”才是真正意图,至于“才子”,江南文人从来不遑多让,多是他们的自我写照。“只要江南文人在现实环境中发生了心理和精神的郁闷、挫折和危机,那么他们必定在个人的各种选择中,首先想到归投于‘女性’的怀抱,他们从内心生出一种强烈的(虽然有时候可能比较隐蔽)愿望,那就是怜爱女人和被女人怜爱。对江南文人这是本能意愿,也是带有一定‘宿命’性质的精神抉择。”(29)以此来理解《荷塘月色》乃至朱自清的所有写景散文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总觉得,朱自清的写景散文始终有一条情感线索——对女性的依恋和寻找。《荷塘月色》等写景美文中大量的写景的文字几乎都和女性有关,诸如“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凝妆的少妇”“睡美人的脸”“初恋的处女的心”“仙女的臂膊”“淡妆的姑娘”等等,且多以明喻修辞句出现。这样的文字不厌其烦地频繁大量出现,似乎并不需要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予以解释也能说明作者的心理状态了。至于有“意恋”乃至“意淫”的说法就不足为怪了。《绿》中有一段描写:“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强烈的意恋倾向和极自私的占有欲展露无疑。在《生命的价格——七毛钱》中朱自清将自己的爱和同情几乎毫无保留地“施”给了被贱卖的小女孩,儒家所谓的“仁者爱人”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不过,一旦面对被幻化为女性的“绿”,什么“轻盈的舞女”、“善歌的盲妹”,统统无法得到朱自清的施与。这就是朱自清的文化性格矛盾的内外两面性。
这种化景为女性的做法还显得含蓄委婉,“犹抱琵琶半遮面”。《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写道:“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指去秦淮河听歌妓——引者)。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这种找寻已经不仅仅停留在臆想中而付诸实际行动了。这种心态可以说是晚明江南士风的直接承续和表现。更不用说《阿河》中那种对着阿河的身影产生的露骨、大胆而令人发腻的文字了。当然朱自清就是朱自清,他的大胆,也只能借助于文字想象求得补偿和满足,而不可能像郁达夫那样放诞。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忽然”见出无意和偶然,似乎是心血来潮。与前面那句“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中的“忽然”看似一样,其实不然,前面的“忽然”用得自然,正好暗合了江南文化之于政治文化、主流文化的突兀与矛盾;而在《荷塘月色》的整体语境中,后一个“忽然”倒令读者觉得突然,很硬。朱自清在这里用这个词,显然是一种掩饰,倒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之所以如此,实是因为朱自清自己也深知“采莲”这一文化意象的真正所指,文中说得很明白:“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先是“忽然”,再是“似乎”、“约略”,闪烁其词中掩饰着暧昧心态,因为“采莲”连着脂粉六朝,连着梁武帝的《采莲赋》,《赋》中有“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之类的媚态。“莲”“连”谐音,寄寓着一种期盼。作者此时想起《西洲曲》,自然也会想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这些诗歌中的“采莲”,不仅仅如《美人幻梦》中所言是“为了爱情,为了性爱”,同时“采莲”意象还传递出江南士人自怜心态和追求一种“自由、自适”的生活理想。不过,朱自清也只能慨叹:“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这与张翰的《思吴江歌》传递的内在情致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这里似乎并不需要像《美人幻梦》和《美人原型》那样穷极“荷花”意象的深层文化意蕴也可以说明问题了。杨朴的《美人幻梦》和《美人原型》中梳理了“荷”意象的深层文化意蕴,却未解释这种文化意蕴缘何会落实在朱自清意识中,只注意到文化的共性背景,却忽视了主体的个性化因素。
《荷塘月色》以及朱自清诸多写景散文中所表现的种种江南文人文化形相,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存在一种“病态”,不过,正如范培松先生指出的,这是一种“时代病”(30),“大时代潮流的裹挟,西方文化的渗透,使朱自清的性格的大树上长出了一些别样的色彩的枝干和叶子来,这些色彩的枝干和叶子反过来丰富了他的散文的情致的色彩。这正是朱自清散文的诱人之处”(31)。说到底,这些情致来自于江南文化和江南士风的熏染,是道道地地的“中国制造”,“江南制造”。
① 《颜氏家训•风操》,《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