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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细读现代诗歌

作者:魏天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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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使用了两个副词:一是表示时间的“一会”,一是表示程度的“很”。表示程度加深、加强的副词“很”,实际上有“越来越”的含义,本身有“动”的趋向,有“绵长”的意味。它将“一会看”这种视觉上的短暂,转化为心理感觉上的绵远悠长。同时,“远”与“近”这两个词的语音与语义也有着奇妙的联系:“远”的第三声(悠长),“近”的第四声(短促),与它们各自的语义非常吻合。声调与语义的协调,是汉语特有的,古诗中的例子很多。倘若不是出现在诗歌中,我们可能不会知觉到这种联系;正是诗歌唤醒、挽救了我们对语言、对一个一个字的敏锐感知。
  结合上述两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最后两句诗有着不尽的余响: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很远,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很近,很近……
  下面解读第三个问题:关于“云”的意蕴。
  按照庞德关于“意象”(image)的定义,即“在一刹那间呈现出来的理智与情感的复合物”,云是这首诗唯一的意象。而按照艾略特的说法,云是诗人找到的抒发情感的“客观对应物”(obiective correlative):“表达情感的唯一的艺术方式便是为这个情感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言之,一组物象,一个情境,一连串事件被转变成这个情感表达的公式。于是,这些诉诸感官经验的外在事物一旦出现,那个情感便立刻被呼唤出来了。”他认为“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一方面是说诗人没有什么纯粹的个人情感或个性可言,另一方面是说,诗人不能在诗中直接宣泄情感,而要通过发现“客观对应物”来间接表达;直接宣泄造成情感的单一,间接表达则会引起读者的想象和联想。“意象”和“客观对应物”这两个概念都强调物象的重要性,但后者比前者的包容性要大一些,不只是一个,而可能是一组;不只是物象,也包括情境或事件。
  如果用中国传统诗论术语,云可称“诗眼”,是理解全诗的关键所在。正是在这里,诗人为我们留下联想和想象的开阔空间。我们阅读时,第一步尽可以联想形容云的状貌、习性、特征的相关词汇,然后大致分一下类。例如:飘忽不定,变幻无常;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洁白,纯净;宁静,高远,等等。第二步,我们需要动用更多的阅读经验,不限于诗歌的,因为云在各种文字典籍中,同时被赋予了许多文化寓意,诸如神秘、浪漫、唯美、虚无等。
  回到前面提的第二个问题,即为什么是“云”而不是其他的自然物象,成为了“我”的对立面?我们可以说,“云”和“我”是在象征意义上形成对比:“云”象征着别处的、梦幻的生活,“我”象征着此在的、世俗的生活;云的飘逸、自由、纯洁等象征含义,会反过来暗示“我”所代表的生活是呆板、拘束、沉闷、浑浊的。因此,“近”与“远”表达的,是“你”对超越世俗生活之上(云在上端)的理想生活境界的渴望和追求;或者说,“你”对如此的生活境界有着一种天然的、出自本能的亲近感,而对“我”则越来越疏远。
  小结一下上述细读的结论:(1)诗在情感指向上:恋情——恋人(单纯而复杂)。(2)诗中“远”与“近”的意味:物理距离——心理距离(模糊而清晰)。(3)诗中“云”之意蕴:灵——肉(平常而非常)。因此,这首诗的“主题”可理解为现实/理想、实在/欲望、精神/物质的对立和冲突,即灵与肉的对立和冲突。歌德说:“每个人都有两种精神:一个沉溺在爱欲之中,/执拗地固执着这个尘面。/另一个则猛烈地要离去尘面,/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浮士德》)这是一种文学母题,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诗歌中。
  但这样的理解可能失之简单,因为这一切是“我觉得”的,不一定符合“你”的主观意愿。一九八五年,旅法艺术家、也是诗人和批评家的熊秉明,曾以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念,专门分析过这首诗(《论一首朦胧诗》),其中特别提到“看”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重要的接触方式。依据他的解释,我们再来分析一下“看云”的举动。看云实际上看的是什么?看的是内心的幻象:“你”看云——“你”看的是自己内心的幻象。那么,“我”看的是云,还是“你”?都不是,“我”看的是“你”看云的这个不经意间的举动。准确地说,“我”其实是看“你”看云——“我”看的也是自己内心的幻象:“你”就是“我”内心的一个幻象;因为“你”好像是“我”从前的影子,是另一个“我”。“我”对这个“我”,既陌生又熟悉。毋宁说,“你”在“我”眼中和心中,是一个未曾受到尘世污染的“真人”,一个生活在自己幻想世界里的人,依然葆有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而不知世途的险恶和残忍——“你”对云的“近(亲近)”是天然、本真的,是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在人生’的特定阶段都会有的诗意的梦。而我们可以体会到“我”在“远”与“近”的比照中所流露的淡淡的忧虑和不安,这既来自“你看我时”的“很远”,其实更多的是来自“我”明了“你”的这种天性、本性最终的结果,但又不忍心去戳破——所以,“我”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想,静静地承担内心的微澜。
  云这个意象极单纯,极平常,但它使一首小诗获得了极大的情感和意蕴上的张力。在阅读过程中,它实际上调动了我们两方面的经验:一是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过对云的观察和感悟。一般人在两种情况下看云,一是在不谙世事或涉世不深的童年少年时代,云寄托了向往,给予了愉悦;一是进入社会之后,人只有在摆脱了世俗羁绊,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才会坐下来静静看云。这两种情况都说明天上的云与地上的生活是对立的、完全不同的。二是我们储备的阅读经验,即在长期阅读中积累的对有关云的各种文化含蕴的理解。那些在文学经典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如“月”“秋”“蝴蝶”等等,往往携带大量的“文化信息”和诗性因素。后者积累的厚薄,有时直接影响我们对诗的阅读能力的深浅。
  
  “细读"的含义、特征和局限
  
  前已介绍,细读作为批评术语,由英美新批评提出并身体力行。它是指对一篇作品进行详细的、甚至不惜篇幅的结构和语义的分析评论,而对文本外的任何因素不加考虑。新批评在西方现代理论批评史上,特指二十世纪二十到五十年代英美的一个文学理论派别。新批评提倡一种科学化的“纯批评”(purer criticism),也被称为“客观主义批评”。这里的“纯”和“客观”,主要是指他们在批评中力排“非文学因素”,只关注作品,认为作品即本体,包含自身的全部价值和意义;而且,他们只研究单篇作品,不问这一作品与同一作者其他作品、与不同作者同类作品之间的关系(参见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因此,细读的特征可概括为三点:一是以文本为中心的“向心式批评”,一是只论及孤立作品、不涉文类的“个体批评”,一是以语言技巧分析为核心的语言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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