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忧伤的花朵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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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婉约词常常以吞为吐,欲言又止,婉曲抒情,像周邦彦《六丑》:“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愁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豪放词人的婉约之作也是如此,如辛弃疾的《丑奴儿近》:“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仅以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几句为例:“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对“瘦”的原因进行说明,但又不作正面说明,醉酒伤身,悲秋损性,都能致“瘦”;用“非干”、“不是”对这两种情况进行否定,那么,“新来瘦”究竟是为什么呢?答案虽已不言自明,但词中终无一字说破,不仅进一步丰富了“欲说还休”一句的含义,而且留给读者赏玩回味的余地,“婉转曲折,煞是妙绝”(陈廷焯语,见《云韶集》卷十)。这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语言方式,在舒婷诗中多有运用。写给友人的《赠》,有这样的句子:“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如果你是树/我就是土壤/想这样提醒你/然而我不敢”。为什么“想”说而又“不敢”?如下解释也许是再恰切不过的:“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深的话语。我不敢,我怕你哂笑。我想对你说出我要说的最真的话语,我不敢,我怕你不信。我想用最宝贵的名词来形容你,我不敢,我怕得不到相当的报酬。”(见泰戈尔《园丁集》)这种解释如果能够成立的话,看来舒婷的“不敢”,不仅仅表现了少女的羞涩,还有其他更丰富复杂的内涵,用委婉的诗句加以表现,少女幽约难言的心理情感因其微妙传神,而更见韵致动人。
舒婷诗歌语言风格的柔婉性还表现在她对虚拟、假设句式的大量运用方面。如《四月的黄昏》中的“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几句,《思念》中的“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几句,《?。!》中的“那么,这是真的/你将等待我?”几句,都是很典型的例句。《致橡树》用“我如果爱你”的假设语气开头,既不失少女的矜持自重,又明白无误地向对方传递了爱的信息,也是以吞为吐、婉转入妙的。有时,舒婷还会通篇采用这种虚拟的句式,如《也许》:
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是没有读者/也许路开始已错/结果还是错/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也许泪水流尽/土壤更加肥沃/也许我们歌唱太阳/也被太阳歌唱着/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越是巍峨/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作者干脆排比出一连串的假设,在似乎不作肯定、否定和判断、选择之中,委婉地达成一种实际的实现。
舒婷诗歌的语言是真正的现代新诗语言,清新浅近,而又极具表现力。她不想做所谓群体的代言人和时代的传声筒,所以她的语言没有假大空的做作的豪迈,也没有言志载道的僵化程式。据她自己说,她在做挡车工时写的诗,曾被某诗歌编辑批驳为低沉,不符合青年女工的感受。按照当时流行的标准,纺织女工写诗就应该歌唱“银梭飞舞”,可舒婷就是不愿意去写像“银梭飞舞”那样的雷同的、毫无个性的诗句。⑤舒婷的诗只忠实于自己的个性,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她使用的也是完全忠实于自我内心感受的个性化语言,而不去管报刊上和市面上正流行什么话语、走俏哪种言词。她不是从书本上学习现成的语言,而是从自我的真实感受中提取新鲜的语言。这一点和唐宋婉约词亦复相似。与言志载道的诗文相比,唐宋婉约词使用的语言,是相当口语化的鲜活清新的语言,柳永、秦观、李清照词的语言,就多是活色生香明白如话的“到口即消”的口语。李清照词“以浅近之言,发清新之思”的特点,在舒婷诗中亦可看到。舒婷的《雨别》这样写:
我真想摔开车门,向你奔去/在你的宽肩上失声痛哭:/“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我真想拉起你的手/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不畏缩也不回顾。//我真想聚集起全部柔情,/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使你终于醒悟//我真想,真想……/我的痛苦变为忧伤,/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别离之际依依难舍的心理和一腔痛苦的恋情,用完全口语化的诗句表现出来,因其真实而显得十分清新感人。这首诗的语言不仅是清新浅近的,也是柔婉缠绵的,三组排比“我真想”,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想不够”与“说不出”,在表达上仍是欲说还休,以吞为吐。对依托的需求,对自由的向往,对沟通的渴望,以及这一切的没有实现,使这首诗语言浅近内容并不失于浅薄,语气柔婉格调并不显得孱弱。这正是舒婷诗歌语言艺术的过人之处。再如她的《赠别》:“但愿灯像今夜一样亮着吧,/即使冰雪封住了/每一条道路/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初读只觉得是平实的诗句,细品则觉得诗味深厚,“灯”、“冰雪”、“道路”、“远方”这些语词,都带有某种人生境遇和境界的象征寓意。
五、朦胧隐约的意境
意境是一个复杂的艺术现象,对意境的理解见仁见智,迄今尚无一个统一的说法。这里不拟作概念的探讨,仅只关注舒婷诗与唐宋婉约词在意境上的相似性。
唐宋婉约词创造意境的主要方法是情景交炼,心物一体。在唐宋婉约词中,“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⑦主客、心物也就是“情景”的关系,确实达到了“妙合无垠”的程度。唐宋婉约词中的精品,追求的是景物、人事在化入情绪、融于心灵后的和谐统一。唐宋婉约词中的景物绝不是客观物象的写实,景物已转化为意象,隐约于情思之中。唐宋婉约词中的人事,多是个人的隐情私事,但其间氤氲而生的愁恨哀怨,却不胶着于具体的人和事,不专为一人一事而发,即使有依托的“本事”,也多笼罩着飘渺的纱雾,“本事”只起到触动心灵中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的作用,在表现上绝不只就“本事”论事,而是将其所触发的诸如身世之感、家国之思等宽泛丰厚得多的内容“打并入艳情”之中,借以抒写出来。寓虚于实,似真却幻,多方感发,不主一意,形成一种刘勰所说的“深文隐蔚,余味曲包”⑧的“隐美”,包含着“复意”,即“言外之意”、“韵外之致”,使得唐宋婉约词的意境蕴含着多义性。这一类作品一般都有一个浅层宣示义,又有一个深层启示义;有一个表层结构,又隐藏着一个深层意蕴的潜结构。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实写不过是伤春怀人之情。然而,亭台、夕阳、落花、归燕的写实意象,一经与“去年”、“旧”这两个提示时间的词和“无可奈何”、“似曾相识”这两个虚词组合,便实中寓虚,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亭台夕阳、落花归燕的意境之中,寄寓着日暮岁华逝、花落事已去、燕归人未归的深沉慨叹。而人生的盛衰浮沉,生死聚散,不也如同花开花落?抚昔怀旧,前尘影事,岂非如梦似幻?这是比伤春怀人宽泛得多也深广得多的有关人生世事的深沉感悟。晏殊还有一首《破阵子》:“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此词除时间为秋季外,几乎可以作为《浣溪沙》的本事看待。但因写得过实,就限制了词的象征意蕴,引人联想的感发力量就小得多。此外,像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表层抒发离别相思之情,实则寄托悒悒不得志的身世之悲。辛弃疾的《摸鱼儿》明写宫女伤春争宠的情事,而风雨落花、斜阳烟柳的艺术境界,则象征着南宋国势危迫、日暮途穷的重大社会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