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忧伤的花朵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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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婷诗所抒写的内容情感,尤其是赠答送别之作,与当时流行诗歌中的高唱理念性的“解放全人类”、“埋葬帝修反”之类高调,动辄代表阶级、民族、革命“啊啊”抒情的无限膨胀了的“大我”,是毫不相涉的;与当时流行的文学观念诸如“三结合”、“三突出”、“高大全”、“为政治服务”之类,也是十分疏离的。舒婷赠答送别之作中抒发的友情爱意,是十分个人化、情感化的,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是“自我”而非“超我”,是个性化的“小我”而非摆空架子的“大我”。舒婷诗在“文革”中后期诗坛所处的位置,与婉约词在宋代文坛所处的位置正复相似,所以被持有正统观念的人诟病就不可避免,甚至在八十年代初,舒婷的一些抒写人性之作还给她自己招致了“烂果皮和臭鸡蛋”般的“人身攻击”。从题材选取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内涵的角度看,舒婷诗的价值也正如宋代婉约词的价值一样,以其包蕴的个人化、情感化的人性内涵,鲜明而充分地显示出与正统观念、主流文学的界限明确的疏离倾向。
  
  二、忧伤执著的悲美
  
  以悲为美,是人类共同的审美心态。缘此,古今文学作品往往通过表现悲美来感染打动人。东汉王充在《论衡》中早就指出:“文章者皆欲为悲。”西哲如雪莱云:“我们最甜美的歌,就是那些倾诉最悲伤思想的”(《云雀》),缪塞也说:“最优美的诗篇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篇章浸满着眼泪。”(《五月之夜》)可见在对“悲美”的看法上,东西方并无不同。考诸文学史上的创作实际,亦是如此。西方文学史姑置不论,单就中国文学史来看,不论是叙事文学或是抒情文学,表现悲美的作品不胜枚举。荦荦大者,如屈子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孔尚任的《桃花扇》、曹雪芹的《红楼梦》等。具体到抒情诗的领域,历代诗作中都有许多忧伤悲凉之作。但把忧愁哀伤的情绪作为主旋律奏响,并且演奏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在中国诗歌史上当首推唐宋婉约词。
  展读唐宋婉约词,但见满纸愁情氤氲,满纸淋漓泪痕。青春和爱情,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也是唐宋婉约词一再表现的题材内容,它理应伴随着最让人动心动情的生命欢乐。但处于唐末五代衰乱之世和宋代理学礼教压抑之世,这一类作品濡染浸透的都是浓重的感伤色彩。不管是写等待,如温庭筠的《梦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或是写思念,如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还是写别离,如欧阳修的《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抑或写追忆,如晏几道的《蝶恋花》:“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无须多举了,这类作品中出现最多的字眼是:愁、恨、泣、泪……在爱情无边的哀怨中,又掺杂着青春流逝的伤感和身世命运的忧患,如冯延巳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李煜的《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相见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秦观的《江城子》:“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值得注意的是,爱情的失落熬煎和青春的迁播流逝、命运的沉重辛酸,并没有击倒这些看似孱弱的婉约词人们,他们是执著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瞧悴”(柳永《凤栖梧》),“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释惠洪《千秋岁》),这些词句就是他们的执著情怀的最好写照。在唐宋婉约词满眼“伤感语”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作者对于美好人性、美好理想、美好生活的一片痴情。“忧伤而执著”,正是唐宋婉约词中的美感形态,是这一类看似消极低沉的作品,能够给人们真切深刻的长久艺术感染的关键所在。
  舒婷诗歌总体的美感特征亦是“忧伤执著的悲美”。一代人在不正常的年代里的迷惘、彷徨、苦闷,在转机初现的时代里的觉醒、追求、探索,共同构成了舒婷诗歌的这一美感形态。舒婷的成名诗集《双桅船》,共收抒情短诗四十七首,出现悲伤、寂寞、泪水、哭泣、呻吟、叹息、惆怅、忧郁等带有明显感伤色彩词语的就有三十六首,而且有在同一首作品中,这一类词语多次出现的情况,这和唐宋婉约词是极为相似的。动乱的岁月,困顿的时光,极“左”的封建专制主义思潮对正常的人性和爱情的压抑和扼杀,是舒婷和她的同时代人必须面对的不幸现实,尽管已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但此时的极左思潮对人性的剿杀,和两宋的程朱理学在“以理灭情”上并无本质的不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缘于现实重压中的爱情总是无法实现,舒婷在诗中总是一再抒写与美好的理想爱情之间的一段无法消除的距离,仿佛宿命一般,折磨得人痛苦不堪。面对这难堪的境况,教人如何不感伤?——
  
  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流呵,流呵,默默地(《四月的黄昏》)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一具独弦琴,拨到檐雨的念珠/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思念》)
  
  还有那首著名的《船》,写一只小船,不知什么缘故,被搁浅在荒凉的礁岸上:
  
  满潮的海面/只在离她几米的地方/波浪喘息着/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无垠的大海/纵有辽阔的疆域/咫尺只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隔着永恒的距离/他们怅然相望/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世纪的空间/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这“咫尺天涯之恨”,到底是阻于一种什么力量?读这首诗总让人想起《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里的诗句:“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人借牛女双星被天河阻隔的神话写人间爱情的间阻,悲伤中更显得无奈软弱;舒婷借小船与大海的距离写自我的爱情处境,伤感中显得更执著悲壮:“难道真挚的爱/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难道飞翔的灵魂/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船》的结尾几句呐喊般的反诘,固然使诗意过于直白了,但也因此显示了被无法实现的爱情忧伤所困扰的女诗人,那执著不屈的抗争意识。
  其实不仅在爱情的领域,以封建专制主义为本质的极左思潮及其余孽,对正常人性的压迫是全方位的。年轻一代思想的觉醒,艺术的创新,都在被压抑扼杀之列。所以,作为思想的觉醒者,艺术的创新者,而不仅仅是爱情的歌唱者,舒婷所承受的沉重压迫也是多方面的。虽然女诗人是勇敢的,但她毕竟又是敏感和脆弱的,由于承受超过了负荷,“忧伤”也就变成了她的心灵和情感深处的积淀,使她的诗句抹上了“忧伤”的悲美色彩,诸如:“伤心的笑颜”(《小窗之歌》)、“流血的翅膀”(《馈赠》)、“破碎的梦”、“受伤的心”、“断翼一样的旗帜”(《悼》)、“痛苦的希望”、“挂着眼泪的笑窝”(《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这一类组合形式的诗句在舒婷诗中可谓俯拾皆是。即使是写宏大的自然物如“大海”,也是“波涛含恨、哽咽”(《珠贝——大海的眼泪》),让人面对大海止不住“哭泣”得“沛然泪下”(《海滨晨曲》);即使是写烈士英雄如张志新,突出的也是她的母子柔情:“夜半,你喊着妈妈/从梦中惊醒/泪水在迷惘的小脸上/泻成清亮的小溪……孩子呵,抬头望望月亮吧/她温柔而宁静地/凝视着你”(《遗产》),纤柔的人性悲伤盖过了烈士舍生取义的悲壮;即使是写“英勇的火炬”般的木棉花朵,也是像“沉重的叹息”(《致橡树》);即使是处于爱情欢乐的高峰体验之际,仍会“在梦中微微转侧”,挥之不去的“往事,像躲在墙角的蛐蛐/小声而固执的呜咽着”(《会唱歌的鸢尾花》)。可以说,“忧伤”已化为舒婷的潜意识,总是盐溶于水般不期然而然地隐现在她的诗中。确如舒婷自己所说,她的诗是“忧伤的花朵”(《在诗歌的十字架上》),流露出酷肖唐宋婉约词的美丽而忧伤的浪漫主义气质、风韵。舒婷诗和唐宋婉约词的很大一部分价值,就在于其所共有的“忧伤执著的悲美”情调。在特定的情境中,激昂乐观会显得虚假乏力,忧愁感伤反而会唤起一种执著不易、痴情不改的韧性的力量,让人在苦涩磨难之中永不撒手地去拥抱情感、拥抱生命、拥抱生活、拥抱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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