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圣三位一体

作者:郭 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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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笔下有无数的历史人物,但最令他心动、心仪、心痛者当数梵高。
  一九九零年,梵高逝世一百周年,荷兰为这位艺术的苦行僧举办了规模甚大、展期甚长、设计甚精、筹备严谨的回顾大展。余光中携妻女前往荷兰,追吊了一颗伟大的艺术灵魂,饱览了那些用梵高心血凝成的绘画杰作。而后,更怀着“追看悲剧续集”的心情,前往巴黎近郊——梵高临终前住过十个星期并终于落葬的奥维小镇临景凭吊。
  在此前后,余光中一气写下了《破画欲出的淋漓元气》(1990.3)、《梵高的向日葵》(1990.4)、《莫惊醒金黄的鼾声》(1990.8)和《壮丽的祭典》(1990.10)等文。在这一系列散文中,除了介绍梵高的生平事迹、创作道路、绘画题材之外,还评析了梵高艺术作品的风格及其成就,而最动人的则是浸透于字里行间的作者对梵高的一腔痛惜之情、景仰之心。早在一九五四年,余光中就写过一篇《梵高——现代艺术的殉道者》;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余光中作《巴黎看画记》长文,文中涉及现代派名家共十四人,梵高当然也在其中。二零零三年七月,余光中在《两个寡妇的故事》中再次为苦命的梵高扼腕而叹。如此算来,余光中的散文涉及梵高者约七篇之多。
  作者何以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宝贵的笔墨和时间挥洒在一个画家身上呢?
  余光中说:“我的梵高缘,早在女儿出世前就开始了。甚至早在婚前,就已在我存(余光中夫人名——本文作者注)那里初见梵高的画册。向日葵之类,第一眼就令人喜欢,但是其他作品,要从‘逆眼’看到‘顺眼’,再从‘顺眼’看到‘悦目’,最后甚至于‘夺神’,却需经过自我教育的漫长历程。其结果,是自己美感价值的重新调整,并因此跨入现代艺术之门。于是我译起斯通的《梵高传》来。”“我不断在译一本书,也在学习现代绘画,但更重要的是,在认识一个伟大的心灵”。所以“在我们早期的回忆里,梵高其人其画,都是不可缺少的一份。苦命的文生早已成为我家共同的朋友。”(《壮丽的祭典》,《余光中散文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由此可见,余光中之于梵高,是从其艺术开始,进而其人,再到其心灵。作者走进梵高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梵高是一个元气淋漓、赤心热肠的苦行僧,甘心过最困苦的生活,承受最大的压力,只为了把他对世人的忠忱与关切,喷洒在他一幅幅白热的画里。梵高一生有两大狂热:早年想做牧师,把使徒的福音传给劳苦的大众,却惨遭失败;后来想做画家,把具有宗教情操的生之体验传给观众。”(《巴黎看画记》,同上)于是,作者就有了“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钟嵘《诗品》)的创作冲动和激情。
  比较余光中写梵高的其他散文,《梵高的向日葵》虽非最出色的一篇,但篇幅比较短,主题比较集中,也是写得比较理性的一篇。文章追述了《向日葵》的身世,从梵高与向日葵结缘,到《向日葵》的创作过程,再到《向日葵》的遭遇,最后到《向日葵》的面世。揭示了《向日葵》的深层内蕴,更袒露了一个艺术家的伟大灵魂。
  文章开篇,即以梵高的多幅名作为例,指出梵高作画的一个重要特点:画题雷同,因而每每使观众困惑。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作者分析说:“梵高是一位求变、求全的画家,面对一个题材,总要再三检讨,务必面面俱到,充分利用为止。”原来这是画家有意为之。这正是艺术家的创作态度,也是梵高不朽的重要因素。最后一句,点出本文中心内容——梵高杰作《向日葵》。
  梵高生于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日,卒于一八九零年七月二十九日,一生只得匆匆三十七年,而其艺术生命仅十年。梵高在这短短十年,创作油画八百幅,素描九百幅,其代表作举不胜举,其质其量都无愧于大艺术家的称号。余光中在《破画欲出的淋漓元气——梵高逝世百周年祭》一文中,将这十年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为荷兰时期(1881.4—1886.1),此时期为梵高的成长期,历时五年,代表作《食薯者》(1885.1)等。
  第二为巴黎时期(1886.2—1888.2),此为过渡期,为期两年,代表作《老唐基》《梨树花开》等。
  第三为表现期,从一八八八年二月至一八九零年七月二十九日梵高去世。作者将此一时期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阿罗时期,一八八八年二月至一八八九年五月,为梵高创作的丰收时期;第二为圣瑞米时期,自一八八九年五月至一八九零年五月,是梵高间断发病期,代表作《星光夜》《鸢尾花圃》等;第三阶段为奥维时期,自一八九零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一八九零年七月二十九日,代表作《奥维教堂》《嘉舍大夫》及最后的杰作《麦田群鸦》。
  
  《向日葵》是梵高阿罗时期的代表作之一。
  “阿罗是普罗汪斯的一座古镇,位于隆河三角洲的顶端,近于地中海,离马赛和塞尚的故乡艾克斯也不远。普罗汪斯的蓝空和烈日、澄澈的大气、明艳的四野,在在使梵高兴奋不安,每天都要出门去猎美,欲将那一切响亮的五光十色一劳永逸地擒住。这是梵高的黄色时期:黄腾腾的日球,黄滚滚的麦浪,黄艳艳的向日葵,黄荧荧的烛光与灯晕,耀人眼睫”,梵高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甚至把“在拉马丁广场租来的房子”也“漆成了黄屋,然后对照着深邃的蓝空一起入画”(同上)。《向日葵》一组十二幅,十四五朵矮健而燃发的摘花,暖烘烘地密集在一只矮胖的陶瓶子里,死期迫近而犹生气盎然。除了绿茎、绿萼、绿蕊的对照之外,花、瓶、桌、壁,从柠檬黄、土黄、金黄到橘黄,一切都是艳黄。梵高将生命短暂的悲剧性与强悍性统一起来,所以他的向日葵尽管“死期迫近”却仍“生气昂然”。尤其在那些“绿色”和“黄色”的组合中透出音乐式的和谐,《向日葵》是一曲凝住了的暖调音乐,它传达出了向日葵的内部生命,由此可见梵高体悟生命之彻。
  正如宗白华所说:“人类在生活中所体验的境界与意义,有用逻辑的体系范围之、条理之,以表达出来的,这是科学与哲学。有在人生的实践行为或人格心灵的态度里表达出来的,这是道德与宗教。但也还有那在实践生活中体味万物的形象,天机活泼,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以自由和谐的形式,表达出人生最深的意趣,这就是‘美’与‘美术’。
  “所以美与美术的特点是在‘形式’、在‘节奏’,而它所表现的是生命的内核,是生命内部最深的动,是至动而有生命的情调。”(宗白华《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梵高如此地钟情于黄艳艳的向日葵,正是他生命的鼎盛时期,也是他艺术创作的全盛时期。生命力愈是强大,它所受到压迫时所产生的反抗力和爆发力也愈是巨大。梵高在一年多时间里共创作二百幅作品,论质论量,论生命律动的活力,都是惊人的丰收。梵高在投身宗教惨遭失败后,再投身于艺术。先经过荷兰五年的成长磨砺,再有巴黎两年的过渡调整,到这一时期,充沛的元气中滋养出旺盛的创作欲望,焕发出灿烂光芒,他将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喷薄而成一片绚烂的世界。
  第二部分,作者采用叙述与引用的方式,表现画家由对色彩的喜爱进而爱上阿罗的向日葵的心理轨迹。其实这个时期梵高不仅画鲜黄的向日葵,还画灿烂的果园,蓝得怕人的天空,亮得像花的星子,扭得像火的柏树,起伏如波涛的地面,转动如漩涡的太阳和云,在在都是艺术家强大生命力骚动不安、磅礴激荡的体现。按美学的说法,这应该是情绪巅峰体验的反映。这种体验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当神思来袭,生命主体往往尽情地向外发散,人与宇宙万物乃产生一种新的生命因缘。观梵高的作品,就会感到在情绪的巅峰体验中,艺术家是怎样和宇宙交感,又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形态。梵高将自己对理想的追求投射于画布,将生命渲染得鲜艳动人。一颗赤诚而炽热的心喷洒在画面,淋漓的元气,勃发着沛然向上的生机,蟠蜿着生命内部最深的情韵和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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