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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鲸》:一座深邃神奇的艺术迷宫

作者:孙建民 李学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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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人鲸复仇的故事之外,小说在第五十四章“大鲸出来了号”中也穿插了一段人类之间互相报复的插曲。船上大副和一名水手仅因一点小事就互起报复之念,大副凭借权力加害水手,水手则听任大船漏水沉掉也不愿合作,以伺机泄愤。在追捕白鲸的关键时刻终因两人难解的仇怨而未能友好合作,致使白鲸跑掉,大副命丧白鲸之口。这段插曲似乎暗示出,复仇是人类固有的罪恶天性,如果任由这种报复性争斗肆意膨胀将会把人类引向疯狂甚至死亡的悲惨境地。
  与复仇主题紧密相关的便是更具现实意义的人与自然关系的主题。亚哈船长和白鲸作为一对尖锐的矛盾,代表了人类与自然界的激烈冲突。亚哈船长剿灭白鲸的过程就是人类征服自然过程中的一个浓缩,是双方无数次殊死搏斗中的一次。尽管这艘渗透着人类智慧的“裴廓德号”捕鲸船在猎捕大鲸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但是人鲸交锋两败俱亡的悲剧却说明人类与自然同样都无法战胜对方,二者的执拗对抗只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小说最后那重归宁静的大海或者说是人类和其他物种共同生活其间的世界似乎在提醒人们:与造物主的其他杰作和谐共处才是人类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出路,这一思想甚至在当今高扬环保大旗的现代社会仍具有广泛的警示意义。
  十九世纪中期文学作品的一个普遍主题是“摈弃与寻求”,这一主题在《白鲸》中同样得到了深刻的反映。船长亚哈甘愿抛弃安逸的陆地生活去隔绝危险的海上,其表层动机源自追杀白鲸的复仇计划,实则是想重新找回自我,寻求精神的安宁与自由;船员以实玛利自称出海的目的是驱除肝火、调剂血液循环,实际上是为了摆脱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和自杀的念头,重获生命的真意;其他的船员,或为生计所迫,或为逃避无情的命运,或为更换环境,总之,是为逃离那个不能带给他们欢乐和幸福的陆地世界去寻求心驰神往的理想天地。在他们眼中,陆地上到处是现代工业文明的机器和烟囱,到处是生存压力下的困惑与无助,禁锢在物质主义高墙之内的人们正在失去追求绝对真理的锐气,也日益丧失了精神生活的深度;而在无边无际的海上,不管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大海总会激起人类的无限遐想和体内聚集的原始生命力,“唯有汪洋大海才富有最高的真理”,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带领船员们暂时摆脱陆地的生存困境,尽管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合理境况。
  然而,水手们真的在海上寻到了一如他们所憧憬的理想之地吗?从“裴廓德号”船员的工作生活中读者不难找到其中的答案。“裴廓德号”在小说中被刻画成一个众人入股的公司,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工厂,具有所有十九世纪资本主义企业的典型特征。这里金钱、权力高于一切,捕鲸工人不得不完全听命于船上高级管理层的摆布和欺压,仅靠一点可怜的分账作为出生入死的收获。为了金钱,二副甚至扔下在海中挣扎的船员,去追捕一条到手的巨鲸,并且心安理得、毫无悔意,“我们不能为了像你这样的家伙丢了鲸,我们可丢不起。在阿拉巴马,卖一条鲸的钱可是卖你的钱的三十倍……” 可见,海上世界也远非纯净的理想乐土,而只不过是与陆地同流合污的人类宰割自然、屠戮万物的流动工厂或战场。船员们原本要到海上去躲避现代文明,却不幸成为它的牺牲品。
  当然,《白鲸》所描绘的世界也并非只是疯狂残酷的仇恨与杀戮,小说通过故事叙述者以实玛利的视角也揭示了另一个不容忽视的主题——博爱与友谊。不同于亚哈船长自我封闭的极端个人主义价值观,以实玛利却深感人类的相互依存是不可逃脱的客观现实。他渴望理解与友谊,相信人类灵魂中的美与善,主动从欣赏他人优点的角度与人们真诚交谊,这也是他和黑人异教徒魁魁格成为亲密知己的根本原因。他看到魁魁格野蛮可怖的外貌下所覆盖的质朴崇高的心灵,也从他身上认识到“普天之下就是一个共同、合股的世界”这一道理。在第七十二章“猴索”中,甲板上的以实玛利与站在被捕获的鲸鱼背上的魁魁格由一条绳索联结在一起,一人落海将两人同死的危险境遇使他们成为相依为命的患难兄弟。由此使他参悟到更加深刻的人生哲理:“我看到我的这种处境,正是一切活着的人的处境;不同的是,在大多数的场合上,一切活着的人,都有一根缚住一大串人的暹罗索子。”在第九十四章“手的揉捏”中以实玛利则更加充满激情的热切呼唤人与人间素朴真挚的友情:“让我们彼此都捏在一起吧;让我们把我们自己一起融化在这乳油交融的友情里吧。” 在此作者借以实玛利之口大力阐扬了人类博爱与友谊的重要性。
  宗教主题是《白鲸》所要揭示的又一深刻主题。在《白鲸》中读者可以看到一幅幅略作改写的《圣经》画面,小说中半数以上人物的名字直接取自《圣经》,且相当一部分人物的性格特征及所体现的宗教寓意都与《圣经》原型极为相近。如船长亚哈的名字来自《旧约·列王纪》,他与十恶不赦的以色列第七代王亚哈的性格和命运如出一辙;叙述者以实玛利与《旧约·创世纪》中无家可归而后又被上帝拯救的同名人物有着相似的经历;小说中名叫约拿的干瘪、忙碌的老头是根据《旧约·约拿书》中一个希伯莱预言家的名字命名的……整部小说与《圣经》相关的内容多达上千处,使得它同基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更增添了文章的宗教气息。
  对于基督教的重要作用,小说第八章“讲坛”这样写道:“(教堂)讲坛从来就是人间的为首的部分,其余的一切都是跟着它走的。讲坛领导整个尘世,特别叫人讨厌的暴风雨就正是从这里被首先发现的……上帝的清风或逆风就正是从这里被首先变成顺风的……世界就是一只向前驶出的大船,而且这只讲坛就是它的船头。”在此作者告诉读者:世间的一切皆归于上帝掌握,人的一切活动都只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意志不可违抗,个人的意志应该遵从上帝的意志。然而作者并没有囿于这一基本的宗教要旨,而是借梅普尔神甫讲述的约拿的故事对其作了进一步阐发:“如果我们遵从上帝,我们就得违反我们自己;正是在这种违反我们自己中,包含有遵从上帝的困难。”这一源自作者心灵深处的宗教体悟似乎说明,人们对自己欲望或意愿的满足即是对上帝意志的违背或反叛,那么违背上帝的结果又将如何呢?妄图征服一切的亚哈不相信上帝的宿命,不屈服于神力的安排,在狂风暴雨中倔强地航行,其结果不但是首先付出了失去一条腿的惨重代价,最后甚至使整条捕鲸船陷入灭顶之灾。可见,固执己见、违逆上帝的人最终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只有肯于放弃个人欲望接受神的意志,潜心改悔,才能得到上帝的拯救。
  从另一角度来看,小说在大力宣扬服从神意观点的同时,也热情歌颂了反叛神明的精神。小说中最大的反叛者非亚哈莫属。这位伟大的、不敬神却像神一样的好汉有着“敢于戳穿太阳”的英勇气概,面对着作为上帝化身的凶狠巨鲸,始终保持着人的尊严,凛然不可侵犯。尽管他没有赢得斗争的胜利,但他执著的反抗精神却永远不会被击败,他的自尊永远不可征服。“这就是亚哈——他身体给分裂了,可是亚哈的精神却是靠一百只脚活动的蜈蚣。”他就像违抗上帝为人类盗取天火而甘受折磨的普罗米修斯,像拜伦笔下背叛天意、铤而走险的该隐,像弥尔顿笔下具有领袖号召力敢于造上帝之反的魔鬼撒旦和义无反顾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力士参孙,更像海明威《老人与海》中尽可以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的硬汉圣第亚哥。在这个意义上,他就是人类真正的英雄。
  总之,无论是社会现实层面上的批判,还是宗教、文化哲学层面上的感悟,《白鲸》都堪称是一部意蕴深邃之作。但从总体来看,作品中对人在冷漠,甚至敌视性的宇宙中挣扎乃至毁灭过程的描刻却是这部小说最为深刻的地方。这种深刻性恰是从多重题旨的互补作用中透射出来的,这无疑也对小说叙事艺术的表现形式提出了新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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