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灯照亮了什么?
作者:白爱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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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印第安营寨》是尼克成长系列小说中的第一篇。在这篇小说中,有一重要意象——灯。这一看似漫不经心的照明工具,却是作者匠心所在,在作品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灯将整个小说的情节有机地联系起来,极大地拓展丰富了这篇小说的内涵。在下文中,我们就将探讨“灯”这一意象在这篇短篇小说中的作用与意涵。
海明威是上世纪美国文坛与福克纳齐名的小说家,文风简约粗犷,他的作品曾风靡大西洋两岸,至今全世界仍有众多读者。他小说的一大特点就是惜墨如金而行文如画。这一特点是他创作时的刻意追求,也是他“冰山理论”创作原则的具体体现。英国小说家赫·欧·贝茨曾简要形象地评论海明威这一特点:“海明威实际上告诉我们:‘图画放在这儿。这就够了。好好看吧!’”
《印第安营寨》出自海明威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1925)。尽管这部短篇小说集出版于海明威写作生涯早期,但简洁如画这一特点在这一小说集中已非常鲜明,如:
我们当时在蒙自的一个花园里。扬·巴克利带着巡逻队到河这边来了。我看见的第一个德国人爬上园墙要翻墙进来。我们则等着,到他一条腿跨过园墙,然后才开枪。他身上的装备很多,似乎大吃了一惊似的,然后摔下来摔在了花园里。后来又有三个翻墙过来。我们开枪,他们都像那样子摔了下来。
这是其中一个片断,寥寥数笔,一幅图画跃然纸上。很明显,当时的海明威已经在有意识地追求简约含蓄、行文如画的创作效果。
《印第安营寨》中的灯,无疑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作者勾勒鲜明的图画般场景的目的。在小说中,灯光就像舞台追光灯,将读者的注意力紧紧地吸引于每一个重要场景,而依次展开的小说情节也由此如同发生在读者的面前,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但灯在这篇小说中除了旨在形成这种视觉效果外,还与故事中的事件激荡呼应,承载了更多的意义,由此拓展深化了故事的内涵。
为更好地理解这一意象,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这一短小却意味深长的短篇小说的故事情节。
小说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日深夜,尼克随父亲和叔叔到一印第安营寨出诊。尼克并不知要到哪里去,要去做什么。他只是看到两个印第安人撑船来接他们。通过询问父亲,他才得知要到印第安营寨去看一个重病的女病人。深夜里,水面上寒气逼人。尼克自然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享受着父亲怀抱的温暖。尼克和父亲到岸边的时候,乔治叔叔已经登岸在等他们了。深浓的夜色中,叔叔抽着雪茄,并给两位印第安人一人一支。接他们的年轻印第安人手提灯笼,领着他们走过一片草地,走进树林。在树林里,印第安青年吹灭了灯笼,因为他们走着的是伐木大道,大道两边的树木已伐掉,因此显得明亮了很多。他们转过一个弯儿,一只狗迎出来,朝他们叫。他们的前面出现了印第安人扒树皮者的棚屋的灯光。路旁最近的一个棚屋的窗子透出灯光。一位印第安老婆婆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棚屋里一个双层铺的下铺是一位难产已两天了的印第安产妇,上铺是三天前斧头重伤了脚的丈夫,他在抽旱烟烟斗。营寨里所有的老婆婆都来帮忙了,而男人们则全沿着路到听不见分娩女人的哭叫的夜色中抽烟去了。父亲告诉尼克,这位妇女在生孩子,尼克说知道。父亲说他不知道。父亲告诉他什么叫分娩。尼克希望父亲给这位妇女注射麻醉剂。父亲说没有麻醉剂,而且说他的耳朵里没有听到这位产妇的尖叫,因为她的尖叫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父亲开始做接生手术。尼克在旁为父亲端着盆子。产妇疼痛难忍,咬了按着她的乔治叔叔的胳膊一口。乔治叔叔骂了句脏话。帮忙按着产妇的印第安青年不禁笑了起来。父亲用大折刀和九英尺钓鱼接钩线成功地做了接生手术,并为之骄傲不已,但尼克的好奇心却早已荡然无存。父亲兴高采烈地要看看上铺的丈夫,但在他高举着的灯下却是已经自己切断了喉管的丈夫。父亲惊慌地让乔治把尼克带到门外去,但尼克已经看到了。父亲的兴奋已成了懊丧,后悔不该带尼克来。他们返回的时候,天已开始亮起来。船上,尼克问父亲那个丈夫为什么要自杀,自杀的人是否很多,死是否很痛苦。尼克的手探进冰凉的湖水里,手感到暖暖的。他觉得他肯定不会死。
整个经历对幼小的尼克来说无疑是场噩梦,这场噩梦震撼了尼克幼小的心灵,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周围,在这个他经常见到的是青山绿水、白云蓝天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个黑暗的世界,还有那么多不为他所知的事。在这次出诊之行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家庭以外的活生生的生活——中产阶级以外的生活,第一次看到了人类社会这一巨大的冰山的一角。他看到了人与人的不同。乔治叔叔抽雪茄,而印第安人则抽旱烟。雪茄自然是身份的标志,它是中产阶级的徽章,是上等人——白种人的象征。这一阶层这一种族自然是社会上的佼佼者,有知识,有教养,这也就是为什么乔治叔叔在被产妇咬了一口而不由口出秽言之后,印第安青年也不由笑起来的原因,因为那位印第安青年看到了举止高雅、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的乔治叔叔出人意料的、戏剧性的失态场面;尼克还看到了性别的不同:印第安男人们在产妇生死之际,可以躲到远远的地方躲避她的哭叫,也许抽烟还很悠闲;他看到了什么是夫妻关系,一方所遭受的痛苦也同样是另一方所承受的折磨;他也看到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父亲有责任为儿子遮挡风寒,有责任向儿子传授知识、传授生活经验,同时父亲有责任保护年幼的儿子不受伤害,但也看到了了一个怎样失职的父亲,一个怎样使幼小的儿子遭受心灵创伤的父亲,因为父亲让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可以有冷漠存在的空间: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巨大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归根结底,这是完全沉溺于自我而对他人的漠不关心;他也看到,人们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可以是那么容易地受到伤害,受到极为严重的伤害,而且在这个世界里,伤害是那么习以为常之事。
比上面的一切都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人生中两大事件的真实情景:生与死。这两大事件不是以日常的普通形式进入他的视域,即不是在他自己的亲人或邻居身上自然、平静、安详地发生,而是以爆炸、震撼性的方式闯进了他的世界。这种闯入如同惊雷与霹雳,在他平静的童年世界劈开了一道裂缝,让他在懵懂与震惊中开始打量他所面对的现实世界。这次出诊使他对生与死有了真切的感性认识,知道了生命具有开端也具有终结,而且也使他看到了生与死所蕴涵的生理意义之外的其他意义:令人欣喜若狂的生可以伴随巨大的痛苦,但令人毛骨悚然、惶遽万状的死却也可以作为解脱痛苦的一种比较便捷的手段。
这次出诊的所见所闻对尼克来说也许有些太过复杂,他幼稚单纯的眼睛也许一时看不透彻所有这一切的确切含义,但尼克遭遇了这一切,他理解了他所能理解的东西,一时难以理解的东西会潜伏在他的记忆深处,会融进他的血液。
如果回顾一下故事的整个结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是一个失乐园、失天真的故事。故事从湖上开始——乘船出诊,也从湖上结束——出诊归来。湖是分界线,湖的这边是尼克美好的世界,而湖的那边则是一个堕落而充满苦难与不公的世界。从湖上出诊而来时的尼克尚天真无邪,而在归来时,尼克已告别了些许少年的纯真而踏上了通往世俗成人的道路,虽然他并不情愿接受他所明白的东西:“他觉得他肯定不会死。”“死”在这里既是确指,也是一种借喻,它所蕴涵的除却生命的终结外,还喻指、涵括、凝缩了世俗人间的一切苦难。这次出诊打破了尼克眼中那清澈透明的世界,让他那双幼稚的眼睛从他那破碎的虚幻世界的碎片中,窥到了世界的另外一副狰狞面孔。对于尼克来说,毫无疑问,这次出诊之行也是丧失童真之旅、堕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