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将军族
作者: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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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映真(1942- ),台湾竹南人。本名陈永善,台湾著名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将军族》《第一件差事》《夜行货车》《华盛顿大楼》(第一部)等。另有《陈映真选集》出版。
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么绚烂地普照着,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了一层隐秘的喜气了。有一支中音的萨士风在轻轻地吹奏着很东洋风的《荒城之月》。它听来感伤,但也和这天气一样地,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感。他为高个子修好了伸缩管,瘪起嘴将喇叭朝着地下试吹了三个音,于是抬起来对着大街很富于温情地和着《荒城之月》。然后他忽然地停住了,他只吹了三个音。他睁大了本来细眯着的眼,他便这样地在伸缩的方向看了伊。
高个子伸着手,将伸缩管喇叭接了去。高个子说:
“行了,行了。谢谢,谢谢。”
这样地说着,高个子若有所思地将喇叭夹在腋下,一手掏出一支皱得像蚯蚓一般的烟伸到他的眼前,差一点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后退了一步,猛力地摇着头,瘪着嘴做出一个笑容。不过这样的笑容,和他要预备吹奏时的表情,是颇难于区别的。高个子便咬那烟,用手扶直了它,划了一支洋火烧红了一端,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他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心在很异样地悸动着。没有看见伊,已经有五年了吧。但他却能一眼便认出伊来。伊站在阳光里,将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让臀部向左边画着十分优美的曼陀铃琴的弧。还是那样的站法呵。然而如今伊变得很婷婷了。很多年前,伊也曾这样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他们都在康乐队里,几乎每天都在大卡车的颠簸中到处表演。
“三角脸,唱个歌好吗?”伊说。声音沙哑,仿佛鸭子。
他猛然地回过头来,看见伊便是那样的站着,抱着一只吉他琴。伊那时又瘦又小,在月光中,尤其显得好笑。
“很夜了,唱什么歌!”
然而伊只顾站着,那样的站着。他拍了拍沙滩,伊便很和顺地坐在他的旁边。月亮在海水中碎成许多闪闪的鱼鳞。
“那么说故事吧。”
“啰唆!”
“说一个就好。”伊说着,脱掉拖鞋,裸着的脚丫子便像蟋蟀似的钉进沙里去。
“十五六岁了,听什么故事!”
“说一个你们家里的故事。你们大陆上的故事。”
伊仰着头,月光很柔和地敷在伊的干枯的小脸上,使伊发育得很不好的身体,看来又笨又拙。他摸了摸他的已经开始有些发秃的头。他编扯过许多马贼、内战、死刑的故事。不过那并不是用来迷住像伊这样的貌寝的女子的呵。他看着那些梳着长长的头发的女队员们张着小嘴,听得入神,真是实心乐事。然而,除了听故事,伊们总是跟年轻的乐师泡着。这使他寂寞得很。乐师们常常这样地说:
“我们的三角脸,才真是柳下惠哩!”
而他便总是笑笑,红着那张确乎有些三角形的脸。
他接过吉他琴,撩拨了一组和弦。琴声在夜空中㩳裏着。渔火在极远的地方又明又灭。他正苦于怀乡,说什么“家里的”故事呢?
“讲一个故事。讲一个猴子的故事。”他说,太息着。
他于是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写在一本日本的小画册上的故事。在沦陷给日本的东北,他的姊姊曾说给他听过。他只看着五彩的小插画,一个猴子被卖给马戏团,备尝辛酸,历经苦楚。有一个月圆的夜,猴子想起了森林里的老家,想起了爸爸、妈妈、哥哥、姊姊……
伊坐在那里,抱着腿,很安静地哭着。他慌了起来,嗫嚅地说:
“开玩笑,怎么的了!”
伊站了起来。瘦棱棱的,仿佛一具着衣的骷髅。伊站了一会儿,逐渐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地,然而,于今伊却穿着一套稍微嫌小了一些的制服。蓝的底子,到处镶滚着金黄的花纹。十二月的阳光浴着伊,使那怵目得很的蓝色,看来柔和了些。伊的戴着太阳眼镜的脸,比起往时要丰腴了许多。伊正专心地注视着在天空中画着椭圆的鸽子们。一支红旗在向它们招摇。他原可也走进阳光里,叫伊:
“小瘦丫头儿!”
而伊也会用伊的有点沙哑的嗓门叫起来的吧。但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伊。伊再也不是个“小瘦丫头儿”了。他觉得自己果然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了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在康乐队里的那么些年,他才逐渐接近四十。然而一年一年地过着,倒也尚不识老去的滋味。不知道那些女孩儿们和乐师们,都是已把他当做叔伯之辈了。然而他还只是笑笑。不是不服老,却是因着心身两面,一直都是放浪如素的缘故。他真正的开始觉得老,还正是那个晚上呢。
记得很清楚:那时对着那样的站着的、并且那样轻轻地淌泪的伊,始而惶惑,继而怜惜,终而油然地生了一种老迈的心情。想起来,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从那个霎时起,他的心才改变成为一个有了年纪的人的心了。这样的心情,便立刻使他稳重自在。他接着说:
“开玩笑,这是怎么的了,小瘦丫头儿!”
伊没有回答。伊努力地压抑着,也终于没有了哭声。月亮真是美丽,那样静悄悄地照明着长长的沙滩、碉堡和几栋营房,叫人实在弄不明白:何以造物要将这么美好的时刻,秘密地在阒无一人的夜更里展露呢?他捡起吉他琴,任意地拨了几个和弦。他小心地、讨好地、轻轻地唱着:
——王老七,养小鸡,
叽咯叽咯叽……
伊便不止地笑了起来。伊转过身来,用一只无肉的腿,向他轻轻地踢起一片细沙。伊忽然地又一个转身,擤了很多的鼻涕。他的心因着伊的活泼,像午后的花朵儿那样绽然地盛开起来。他唱着:
王老七……
伊揩好了鼻涕,盘腿坐在他的面前。伊说:
“有烟么?”
他赶忙搜了搜口袋,递过一支雪白的纸烟,为伊点上火。打火机发着殷红的火光,照着伊的鼻端。头一次他发现伊有一只很好的鼻子,瘦削、结实,且因留着一些鼻水,仿佛有些凉意。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头,用夹住烟的右手支着颐。左手在沙地上歪歪斜斜地画着许多小圆圈。伊说:
“三角脸,我讲个事情你听。”
说着,白白的烟从伊的低着的头,袅袅地飘了上来。他说:
“好呀,好呀。”
“哭一哭,好多了。”
“我讲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头儿!”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
“嗯。”
“唉,唉!这月亮。我一吃饱饭就不对。原来月亮大了,我又想家了。”
“像我吧,连家都没有呢。”
“有家。有家是有家啦,有什么用呢?”
伊说着,以臀部为轴,转了一个半圆。伊对着那黄得发红的大的月亮慢慢地抽着纸烟。烟烧得“咝咝”作响。伊掠了掠伊的头发,忽然说:
“三角脸。”
“呵。”他说,“很夜了,少胡思乱想。我何尝不想家吗?”
他于是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吉他琴上的夜露,一根根放松了琴弦。伊依旧坐着,很小心地抽着一截烟屁股,然后一弹,一条火的细弧在沙地上碎成万点星火。
“我想家,也恨家里。”伊说,“你会这样吗?你不会。”
“小瘦丫头儿,”他说,将琴的胴体抬到肩上,仿佛扛着一枝枪。他说:“小瘦丫头,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我要像你,想,想!那我一天也不要活了!”
伊霍然地站立起来,拍着身上的沙粒。伊张着嘴巴打起哈欠来。眨了眨眼,伊看着他,低声地说:
“三角脸,你事情见得多。”伊停了一下,说,“可是你是断断不知道:一个人被卖出去,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他猛然地说,睁大了眼睛。伊看着他的微秃的,果然有些儿三角形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就好像我们乡下的猪、牛那样的被卖掉了。两万五,卖给他两年。”伊说。
伊将手插进口袋里,耸起板板的小肩膀,背向着他,又逐渐地把重心移到左腿上。伊的右腿便在那里轻轻地踢着沙子,仿佛一只小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