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将军族

作者: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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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娘躲在房里哭,哭得好响,故意让我听到。我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哼!”
  “小瘦丫头!”他低声说。
  伊转身望着他,看见他的脸很忧戚地歪扭着,伊便笑了起来:
  “三角脸,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呢!”
  说着,伊又躬着身子,擤了一把鼻涕。伊说:
  “夜了。睡觉了。”
  他们于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伊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瞌睡地张大了嘴打着哈欠。他的臂弯感觉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却充满另外一种温暖。临分手的时候,他说:
  “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后,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吧。”
  伊扮了一个鬼脸,蹒跚地走向女队员的房间去。月在东方斜着,分外的圆了。
  
  锣鼓队开始了作业了。密密的脆皮鼓伴着撼人的铜锣,逐渐使这静谧的午后扰骚了起来。他拉低了帽子,站立了起来。他看见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夹住一根银光闪烁的指挥棒。指挥棒的小铜球也随着那样一晃,有如马嘶一般地轻响起来。伊还是个指挥的呢!
  许多也是穿着蓝制服的少女乐手们都集合拢了。伊们开始吹奏着把节拍拉慢了一倍的《马撒,永眠黄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么绚然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他们的乐队也合拢了。于是像凑热闹似的,也随而奏吹起来了。高个子很神气地伸缩着他的管乐器,很富于情感地吹着《游子吟》。也是将节拍拉长了一倍,仿佛什么曲子都能当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节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凑在嘴上,然而他并不在真吹。他只是做着样子罢了。他看着伊颇为神气地指挥着,金黄的流苏随着棒子风舞着。不一会他便发觉了伊的指挥和乐声相差约有半拍。他这才记得伊是个轻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个音盲。所以伊在康乐队里,并不曾是个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个很好的女小丑,用一个红漆的破乒乓球,盖住伊唯一美丽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于是台下卷起一片笑声。伊于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阵笑谑。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难得开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兴起来,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几小时,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离破碎,喑哑不成曲调。
  有一个早晨,伊忽然轻轻地唱起一支歌来。继而一支接着一支,唱得十分起劲。他在隔壁的房间修着乐器,无可奈何地听着那么折磨人的歌声。伊唱着说: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飘呀飘……
  唱过一遍,停了一会儿,便又从头唱起。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情感。忽然间,伊说:
  “三角脸!”
  他没有回答。伊轻轻地敲了敲三夹板的墙壁,说:
  “喂,三角脸!”
  “哎!”
  “我家离绿岛很近。”
  “神经病。”
  “我家在台东。”
  “……”
  “他×的,好几年没回去了!”
  “什么?”
  “我好几年没回去了!”
  “你还说一句什么?”
  伊停了一会,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三角脸。”
  “啰 唆!”
  “有没有香烟?”
  他站起来,从夹克口袋摸了一根纸烟,抛过三夹板给伊。他听见划火柴的声音。一缕青烟从伊的房间飘越过来,从他的小窗飞逸而去。
  “买了我的人把我带到花莲,”伊说,吐着嘴唇上的烟丝。伊接着说,“我说:我卖笑不卖身。他说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里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发霉了。他轻声说:
  “原来你还是个逃犯哩!”
  “怎么样?”伊大叫着说,“怎么样,报警去吗?呵?”
  他笑了起来。
  “早上收到家里的信,”伊说,“说为了我的逃走,家里要卖掉那么几小块田赔偿。”
  “呵,呵呵。”
  “活该,”伊说,“活该,活该!”
  他们于是都沉默起来。他坐起身子来,搓着手上的铜锈。刚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线里静悄悄地闪耀着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样地,他觉得沉重起来,隔了一会儿,伊低声说:
  “三角脸。”
  他咽了一口气,忙说:
  “哎。”
  “三角脸,过两天我回家去。”
  他细眯着眼望着窗外。忽然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嗫嗫地说:
  “小瘦丫头儿!”
  他听见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似乎在伸懒腰的样子。伊说:
  “田不卖,已经活不好了,田卖了,更活不好了。卖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着它。铜管子逐渐发亮了,生着红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说:
  “小瘦丫头儿。”
  “嗯。”
  “小瘦丫头儿,听我说:如果有人借钱给你还债,行吗?”
  伊沉吟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谁借钱给我?”伊说,“两万五咧!谁借给我,你吗?”
  他等待伊笑完了,说:
  “行吗?”
  “行,行。”伊说,敲着三夹板的壁,“行呀!你借给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脸红了起来,仿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样,伊笑得喘不过气来,捺着肚子,扶着床板。伊说:
  “别不好意思,三角脸。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个小洞,看我睡觉。”
  伊于是又爆笑起来。他在隔房里低下头,耳朵涨成猪肝那样的赭色。他无声地说:
  “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终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潜入伊的房间,在伊的枕头边留下三万元的存折,悄悄地离队出走了。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绝不是心疼着那些退伍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住地流着眼泪。
  
  几支曲子吹过去了。现在伊又站到阳光里。伊轻轻地脱下制帽,从袖卷中拉出手绢揩着脸,然后扶了扶太阳镜,有些许傲然地环视着几个围观的人。高个子挨近他,用痒痒的声音说:
  “看看那指挥的,挺好的一个女的呀!”
  说着,便歪着嘴,挖着鼻子。他没有做声,而终于很轻地笑了笑。但即使是这样轻的笑脸,都皱起满脸的波纹来。伊留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地梳着一个小髻。脸上多长了肉,把伊的本来便很好的鼻子,衬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着:一个生长,一个枯萎,才不过是五年先后的事!空气逐渐有些温热起来。鸽子们停在相对峙的三个屋顶上,凭那个养鸽的怎么样摇撼着红旗,都不起飞了。它们只是斜着头,愣愣地看着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旧只是依偎着停在那里。纸银的灰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打着卷、飞扬着。他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伊面向着他。从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他很难于确定伊是否看见了他。他有些青苍起来,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着伊也木然地站在那里,张着嘴。然后他看见伊向这边走来。他低下头,紧紧地抱着喇叭。
  他感觉到一个蓝色的影子挨近他,迟疑了一会,便同他并立着靠在墙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热了,然而他只是低弯着头。
  “请问——”伊说。
  “……”
  “是你吗?”伊说,“是你吗?三角脸,是……”伊哽咽起来,“是你,是你。”
  他听着伊哽咽的声音,便忽然沉着起来,就像海滩上的那夜一般。他低声说:
  “小瘦丫头儿,你这小瘦丫头儿!”
  他抬起头来,看见伊用绢子捂着鼻子、嘴。他看见伊那样的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长了。伊望着他,笑着。他没有看见这样的笑,怕也有十数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亲便曾类似这样地笑过。忽然一阵振翼之声响起,鸽子们又飞翔起来了,斜斜地划着圈子。他们都望着那些鸽子,沉默起来,过了一会,他说:
  “一直在看着你当指挥,神气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着伊的脸,太阳镜下面沾着一小滴泪珠儿,很精细地闪耀着。他笑着说:
  “还是那样好哭吗?”
  “好多了。”伊说着,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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