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将军族

作者: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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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都望着越划越远的鸽子们的圈圈儿。他夹着喇叭,说:
  “我们走,谈谈话。”
  他们并着肩走过愕然着的高个子。他说:
  “我去了马上来。”
  “呵呵。”高个子说。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却有些伛偻了,他们走完一栋走廊,走过一家小戏院,一排宿舍,又过了一座小石桥。一片田野迎着他们,很多的麻雀聚栖在高压线上。离开了充满香火和纸银的气味,他们觉得空气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将田野涂成不同深浅的绿色的小方块。他们站住了好一会,都沉默着。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幸福的感觉涨满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他们便慢慢地走上了一条小坡堤。伊低声地说:
  “三角脸。”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秃了大半的、尖尖的头,抓着,便笑了起来。他说:
  “老了,老了。”
  “才不过四五年。”
  “才不过四五年。可是一个日出,一个日落呀!”
  “三角脸——”
  “在康乐队里的时候,日子还蛮好呢,”他紧紧地夹着伊的手,另一只手一晃一晃地玩着小喇叭。他接着说,“走了以后,在外头混,我才真正懂得一个卖给人的人的滋味。”
  他们忽然噤着。他为自己的失言恼怒地瘪着松弛的脸。然而伊依然抱着他的手。伊低下头,看着两只踱着的脚。过了一会儿,伊说:
  “三角脸——”
  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三角脸,给我一根烟。”伊说。
  他为伊点上烟,双双坐了下来。伊吸了一阵,说:
  “我终于真找到你了。”
  他坐在那儿,搓着双手,想着些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看伊,轻轻地说:
  “找我,找我做什么?”他激动起来了,“还我钱是不是?……我可曾说错了话么?”
  伊从太阳镜里望着他的苦恼的脸,便忽而将自己的制帽盖在他的秃头上。伊端详了一番,便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不要弄成那样的脸吧,否则你这样子倒真像个将军呢!”
  伊说着,扶了扶眼镜。
  “我不该说那句话。我老了,我该死。”
  “瞎说。我找你,要来赔罪的。”伊又说。
  “那天我看到你的银行存折,哭了一整天。他们说我吃了你的亏。你跑掉了。”伊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我真没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说,“那时你老了,找不上别人。我又小又丑,好欺负。三角脸。你不要生气,我当时老防着你呢!”
  他的脸很吃力地红了起来。他不是对伊没有过欲情的。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向是个狂嫖滥赌的独身汉。对于这样的人,欲情与美貌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的。伊接着说:
  “我拿了你的钱回家,不料并不能息事。他们又带我到花莲。他们带我去见一个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很细的嗓子问我话。我一听他的口音同你一样,就很高兴。我对他说,‘我卖笑,不卖身。’
  “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们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抢去伊的太阳镜,看见伊的左眼睑收缩地闭着。伊伸手要回眼镜,四平八稳地又戴了上去。伊说:
  “然而我一点也没有怨恨。我早已决定这一生不论怎样也要活下来再见你一面。还钱是其次,我要告诉你我终于领会了。我挣够给他们的数目,又积了三万元。两个月前才加入乐社里,不料就在这儿找到你了。”
  “小瘦丫头!”他说。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伊说,笑了一阵,“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不行了。”
  “下一辈子吧!”他说,“我这副皮囊比你的还要恶臭不堪的。”
  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喧天的乐声。他看了看表,正是丧家出殡的时候,伊说:
  “正对,下一辈子吧。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
  他们于是站了起来,沿着坡堤向深处走去。过不一会,他吹起《王者进行曲》,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向他们招手,向他们欢呼着,两只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太阳斜了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影子在长长的坡堤的那边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蔗田里发现一对尸首。男女都穿着乐队的制服,双手都交握于胸前。指挥棒和小喇叭很整齐地放置在脚前,闪闪发光,他们看来安详、滑稽,却另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
  一个骑着单车的高大的农夫,于围睹的人群里看过了死尸后,在路上对另一个挑着水肥的矮小的农夫说:
  “两个人躺得直挺挺地,规规矩矩,就像两位大将军呢!”
  于是高大的和矮小的农夫都笑起来了。
  发表于一九六四年一月
  (选自《台湾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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