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敞开心扉直至超越极限”

作者:曾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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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二年春,卡夫卡创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同年十月发表于《新观察》。一九二三年,卡夫卡重新修改了他的遗嘱,他要求布洛德将他所写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但包括《饥饿艺术家》在内的六个短篇却幸免于难。一九二四年三月,他与出版社签订了一份合同,准备将这篇小说与其他三个短篇一起结集出版,书名就叫《饥饿艺术家》。可见,卡夫卡非常珍重这个短篇。一九一七年卡夫卡因患肺结核而咯血,后时好时坏,久治不愈,一九二四年五月病变已发展到喉咙。卡夫卡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最糟的是我连一杯水也没法喝,但渴望本身却给了一点满足”。卡夫卡就是在这种状态下阅读并校订了他的短篇小说集《饥饿艺术家》。他在饥饿和消瘦中沉浸在《饥饿艺术家》的校对工作中。一直护理着卡夫卡的医生克罗普施托克后来回忆道,卡夫卡当时那几乎饿死的情形十分可怕,“他阅读校样一定不仅仅是感情的极度紧张,而且,当他完成这一工作时,他长时间地泪流不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感情。卡夫卡通常总是具有超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卡夫卡在饥饿中校完了他的书稿,而饥饿则加速了他的死亡。卡夫卡说,“在我身上储存的食物已经不足以恢复身体的健康,除非发生奇迹”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卡夫卡病逝。生前他没有见到这部作品的出版。卡夫卡自己的命运不幸被他的《饥饿艺术家》所言中。这是巧合,还是宿命?卡夫卡的生命和创作终于在这里合二为一了。他用生命完成了他的创作,他的创作赋予了他生命。
  中国作家徐星曾经说:“现代主义不是形式主义,而是生活方式问题,真正超脱的人实际是最痛苦的人。卡夫卡活着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品,写什么样的作品是生活方式决定的,是命中决定的。” 的确,卡夫卡的生活和写作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模仿的。卡夫卡独一无二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的创作,他的创作完成了他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徐星一句话便道出了卡夫卡生活和创作的本质;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西方学者对这篇小说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个小说如果不能说是他最好的短篇,也是他最精湛的作品之一,并且无疑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之列。”
  美国学者斯托尔曼认为,《饥饿艺术家》可以从三个不同层次来理解:即社会学的层次、宗教的层次、形而上学的层次。“绝食艺人在笼中的困境代表了艺术家在现代世界中的困境:与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格格不入。从这个角度来阅读,《饥饿艺术家》是一个社会寓言。但是我们也可以把绝食艺人看作一个神秘主义的代表者,一个圣人,或者一个神父。从这个角度来读的话,故事便以历史的观点讽喻了宗教的困境。第三种可能的解释把我们带进一个形而上学的寓言:绝食艺人代表精神,作为精神存在的人;豹相应地代表物质,人的动物性。” 《饥饿艺术家》自然可以从各种角度去理解和阐释,但我以为,从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这一角度去理解和阐释,也许最适合卡夫卡独特的生活和创作。叶廷芳说:“这里仿佛有一种齐克加德(Kierkegaard)的音响:‘人的思想行为要在最激烈的程度上像个人。’饥饿艺术家这个艺术的探险者和殉难者不正是作者的自况吗?” 卡夫卡曾经表示:“写作就是敞开心扉直至超越极限。” 《饥饿艺术家》便可以看作是卡夫卡“敞开心扉直至超越极限”的一次心灵历险。
  小说塑造了这样一位艺术家的形象,“这位身穿黑色紧身衣、脸色异常苍白、全身瘦骨嶙峋的饥饿艺术家……甚至连椅子都不屑去坐,只是席地坐在铺在笼子里的干草上,时而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致意,时而强作笑容回答大家的问题……,而后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双眼几乎紧闭,有时端起一只很小的杯子,稍稍啜一点儿水,润一润嘴唇。”“饥饿艺术家在饥饿表演期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点食不进的,你就是强迫他吃他都是不吃的。”但是,看守饥饿艺术家的人总以为“他会从某个秘密的地方拿出贮藏的食物来”,即便艺术家坚持不断地以唱歌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人们反而“一味赞叹他的技艺高超,竟能一边唱歌,一边吃东西”。有人认为饥饿艺术家是在自我吹嘘,有人则干脆把他当作一个江湖骗子。总之,人们抛弃了饥饿表演,他们热衷于观看动物的野性表演,而不再关注艺术家的饥饿表演。从此,饥饿艺术家的孤独和寂寞日甚一日,最后他只得用生命来证明自己的艺术。通常,经理规定的饥饿表演的最高期限是四十天,可是艺术家则认为,“现在刚到四十天,为什么要停止表演呢?他本来还可以坚持得更长久,无限长久地坚持下去,为什么在他的饥饿表演正要达到最出色的程度的时候停止呢?”于是,饥饿艺术家一找到机会便继续饿下去……小说的结局是:“人们把饥饿艺术家连同烂草一起给埋了。”
  卡夫卡就是这样一位饥饿艺术家。正如饥饿艺术家生存的目的就是饥饿一样,卡夫卡生存的目的就是写作,“我写作,所以我存在”。写作是卡夫卡生命中的一切,没有了写作,卡夫卡的生活将变得毫无色彩和意义。卡夫卡说:“在我身上最容易看得出一种朝着写作的集中。当我的肌体中清楚地显示出写作是本质中最有效的方向时,一切都朝它涌去,撇下了获得性生活、吃、喝、哲学思考,尤其是音乐的快乐的一切能力。我在所有这些方面都萎缩了。”“外界没有任何事情能干扰我的写作(这当然不是自夸,而是自慰)。”“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用于写作的,丝毫没有多余的东西,即使就其褒意而言也没有丝毫多余的东西。” 卡夫卡曾经说过:“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掩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饭放在离我这间地窖很远的第一道门口。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将从什么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 卡夫卡“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这种孤独的创作,正如饥饿艺术家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在笼中表演饥饿一样。卡夫卡为了写作而拒绝了友谊、爱情、婚姻和家庭,他选择了他自己所惧怕的那份孤独。他曾三次订婚,但最终却没有结婚;他将创作看得高于一切,但他临死前却嘱托遗嘱执行人将他所有的稿件、日记、手稿等等,“毫无保留地、不加阅读地予以烧毁” 。卡夫卡不能容忍任何世俗的杂念玷辱他的创作,而他对创作的完美追求又近乎于绝望。
  卡夫卡在孤独中写作,又在写作着孤独。卡夫卡的创作当时不被人们理解,正如饥饿艺术家的表演不被观众理解一样。“近几十年来,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大为淡薄了。……至于成年人来看他,不过是取个乐,赶个时髦而已。”那些看守们更是不理解饥饿艺术家的理想,总以为他会偷偷进食。人们的怀疑是难以避免的,流言蜚语折磨着艺术家的心,没有人是饥饿表演的真正观众,“只有他自己才是对他能够如此忍饥耐饿感到百分之百满意的观众”,然而他自己却又“从未满意过”。饥饿艺术家究竟是由于饥饿,还是由于对饥饿表演的不满而变得如此消瘦不堪的呢?这正如卡夫卡是由于写作,还是由于对写作的不满而饱受痛苦呢?对此我们莫能分辨。尽管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但饥饿艺术家不得不饥饿,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在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番话是:“‘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他最后的几句话,但在他那瞳孔已经扩散的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饥饿艺术家离不开饥饿,正如卡夫卡离不开写作一样。写作耗尽了卡夫卡的生命,也成熟了卡夫卡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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