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敞开心扉直至超越极限”

作者:曾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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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还是一个将写作视作生命的业务作家。他对选择职业的要求是,“这个职位不得与文学有任何联系;以文学为挣钱的职业在他的心目中是剥夺文学创作的尊严。挣钱职业和写作应该绝对分开,二者的‘混合’,比如记者的行业,亦为卡夫卡所否定。”在这一点上,卡夫卡的朋友布罗德曾经深受卡夫卡的影响,这使布罗德也经历了一阵非常痛苦的时刻,不过,后来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卡夫卡的观点。“我(像他一样)出于对艺术的尊重,在最可厌的、远离艺术的、枯燥乏味的法律职业中折磨自己,直至很久以后才走上了戏剧评论和音乐评论的道路。今天我认为卡夫卡在这一点上的严格态度是一种高尚的迷误。我后悔我自己像卡夫卡那样在办公室里任由成百上千个毫无乐趣的时辰在几乎是绝望的心情中流逝,从而亵渎了上帝崇高的造物——时间。” (11) 卡夫卡却没有像布罗德那样随机应变,自一九零七年十月他进保险公司供职后,一直到一九二二年退休,他均在保险公司工作。保险公司里无所事事的无谓工作同他热烈而执著的创作生活简直是令人绝望的对比。
  卡夫卡说,“写作和办公室相互排斥。写作位于内心深处,而办公室漂浮在生活的表面。这种永远的忽上忽下必然将我撕成碎片。” (12) 卡夫卡的生存就是为了写作,而要生存首先得工作。工作带来不幸,不幸刺激写作,写作耗尽了生命。一方面,“人家付钱是要他写业务报告,结果他写了一些作品。不为公司尽最大的努力,就是对公司的欺骗”;另一方面,“他把创作力浪费在写保险公司的报告上” (13) ,他又非常痛苦。为了写作,卡夫卡忍受着无边无际的痛苦;为了追求一种纯粹的写作,他宁愿过一种痛苦的生活。
  如果以上分析可以看作是卡夫卡与饥饿艺术家内心追求与痛苦的神似的话,那么,在外在形象上卡夫卡与饥饿艺术家也极为相像。卡夫卡一生体弱多病,他曾在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写道:“我又瘦、又弱、又细,你又壮、又高、又宽。在更衣室里我已经自惭形秽,而且不仅是对你,而是对全世界,因为你在我眼里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14) 一九零七年卡夫卡参加工作时,医生给他的诊断是:虚弱,身高188(恰好6英尺以下),体重六十一公斤(134英镑),肺尖上有轻微的阴影,这是由于患过佝偻病的缘故。以后由于经常出差,饮食没有规律,他又患上了胃病、消化不良、便秘等疾病。但卡夫卡不相信医生,他说:“我不相信那些名医。我只在医生告诉我,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才相信他们。除此之外,我恨他们。” (15) 一九零八年,为了治疗自己的消化不良,他相当理智地戒掉了那些自己认为不应该吃的食品。然后,禁食的种类迅速扩大,不久就包括了那些主要的食品。在一年内他变成了一个食素主义者,并且开始培养有节制的饮食习惯,以后在他一生中余下的日子里,除了环境不允许,譬如在旅途中或在医院里之外,他都忠实地坚持做到这一点。他主要食用的是一些天然食品——面包、水果,早餐是牛奶,午餐是蔬菜,晚餐是酸奶、坚果和水果,他不吃猪排和奶油。至于烟、酒和甜食,他更是一点不沾。这位真正的屠夫的孙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食素主义者。最后,卡夫卡从拒绝吃某种食物发展到自己让自己挨饿,到末了,他最后的病症对此作了悲凉的嘲讽——由于喉结核——使他不可能咽下任何东西,因此,他最后几乎是饿死的。卡夫卡临死前,穿上衣服体重也不足一百英镑。真可谓骨瘦如柴,他和那个身体“非常轻、皮包骨”的饥饿艺术家何其相似乃尔。卡夫卡才是真正的饥饿艺术家。
  总之,卡夫卡在孤独中完成了他的写作,他在孤独中走完了他人生短暂的四十年旅程。就像那位饥饿艺术家,饥饿就是艺术,饥饿就是目的,艺术家“对于饥饿表演这一行爱得发狂”,“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他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其他的生活方式。艺术家出于对艺术的酷爱要求继续表演下去,他不愿在艺术正处于最佳状态时中断表演,最后,他在饥饿中完成了他的事业。艺术家活着就是为了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而追求艺术的最佳境界的代价却是生命本身,这正如浮士德的满足就意味着肉体的死亡一样,追求无限的代价就是消灭有限的肉体。卡夫卡最终没有从写作中走出来,正如饥饿艺术家永远也离不开饥饿一样。
  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卡夫卡在日记中提到了丹麦哲学家基尔凯郭尔:“今天,我得到了基尔凯郭尔的《法官之书》(Buch des Richters) (16) 。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虽然,他的情况同我有本质的区别,但是,我们俩还是十分相似,至少可以这样说,他和我生活在世界的同一边。他像朋友一样,证明我是正确的。” (17) 卡夫卡与基尔凯郭尔的确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有过订婚而又解除婚约的不幸,他们都对性生活充满恐惧,他们都与自己的父亲不和,他们都依念孤独同时又害怕孤独,他们都非常关注个人,而不关注群众或者政治,他们都身染肺病,卡夫卡去世时四十一岁,基尔凯郭尔则享年四十二岁。在论及基尔凯郭尔时,美国专家安德森说:“没有任何别的哲学家像基尔凯郭尔那样生活得近乎与自己的哲学一致。……基尔凯郭尔把他的一生都押在了他的信念上。他放弃了个人的幸福,放弃了与他人的真正交往,放弃了同时代人对自己的理解和赞成,把自己孤独的生存致力于揭露亲眼目睹人类困境,致力于理解他自己对个人生活的指导原则的选择。这样的一生过去、将来和永远都包含着某种英勇的东西。” (18) 这段话可以用来评价“饥饿艺术家”,同样可以用来评价卡夫卡。不同的是卡夫卡献身于文学创作,基尔凯郭尔则委身于宗教。
  读这篇小说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陈凯歌拍摄的《霸王别姬》。这部电影自然还可以从许多别的角度去思考或者欣赏,但有一个角度,我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也是符合电影的创作实际的,那就是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我们知道,艺术源于生活,但生活决不就是艺术,而对艺术的最佳境界的追求往往是要以牺牲全部现实生活为代价的。电影中的三个人物在生活和艺术之间的不同选择和不同命运在这方面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段小楼将生活和艺术分开,生活是生活,艺术是艺术。他以为在生活中可以做任人宰割的小爬虫,而在舞台上却可以做气吞山河的霸王。殊不知他最终既当不了爬虫,更做不好霸王;在生活中他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成功,在艺术上他更是无法达到最高境界。他们的养子小四将艺术只当作生活的手段,生活才是目的,因此,他可以轻易地践踏艺术,进而也可以轻易地践踏他周围的一切人的生活,最后还包括他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或许能够成功,并且也的确常常是成功的,但在艺术上绝对是毫无造诣,甚至只会给艺术带来灾难。在程蝶衣那里,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他活着就是为了艺术,他因而就远离了现实的生活。“生活如做戏”,这是他对生活的更高要求;“不疯魔不成活”,这是艺术追求对生活的沉重报复。程蝶衣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不能成功的,但只有他才有可能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看来,卡夫卡与程蝶衣的追求是一样的,虽然他们的结局并不完全一样。
  当然,以往每次读卡夫卡的这篇小说,都心存一丝疑虑:饥饿艺术家的精神以及他那为艺术而孤寂地死的遭遇,的确令人悲伤动容;但就故事本身而言,则总以为这是卡夫卡的虚构,是艺术家幻想世界的产物,像饥饿表演这类荒诞不经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在现今这个世界里则尤其不可思议。然而二零零三年十月下旬全国各地的报纸几乎同时登载了一则有关美国魔术师结束绝食表演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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