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元词撷秀

作者:赵维江 夏令伟 万薇薇 宁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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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花事与人情关系的处理。词篇虽为咏花之作,但“一切景语皆情语”,词中的“花语”实质上也都是“人语”,作者意在咏叹花事的同时也借以表现对人间爱情的感慨。张翥不愧是词家高手,他十分巧妙地融花事与人情于一体,写人情以述花事,咏花事暗寓人情;咏花不即不离,写人若隐若现。但描写上,作者又层分有致,上下有别,上片以人拟花,明写人,暗写花,看似写人而实则状花;过片处,表现主体悄然转换,“花”明而“人”暗,整个下片以花写人,字面写花事而实质表人情。在词里,所“断”者是莲花,又暗指世间无数的爱情梦想。“心苦丝脆”既是莲花自身的特点,又是人间的爱情追求总是横遭摧折又总是坚贞执著的写照。
  “吴娃”以下四句揣测并蒂莲花的去踪。词人首先宕开上文的悲凄之意,为莲花设想了一个并不残酷的归宿:应该是那些吴地的姑娘们驾着小舟偷偷将它采撷走了吧,你看,水中的绿萍间还有一道被划碎的痕迹呢。美丽姑娘们的“偷采”,显然是因为此花太美了,太惹她们喜爱了。况周颐此处评曰:“并是真实情景,寓于忘言之顷、至静之中。非胸中无一点尘,未易领会得到。”(《蕙风词话》)本是生活中令人沮丧的真景实事,在词人的笔下,竟写得如此纤尘不染,一片空灵,实在令人惊异。莲花到了同样爱花的“吴娃”手里,似乎也使惜花人得到了些许宽慰,但词人却又马上陡转诗笔写道:“君试记,还怕是、西风吹作行云起。”“试记”犹试想。更可能是乍起的“西风”摧折了莲花,夺走了她美丽的生命,“西风”在古词中向来是残暴势力的象征,连理之花最终难免厄运,词情也由此而再转悲凉。
  词末四句抒写寻芳无着的悲哀与憾恨。“谩”,犹言遍。遍倚阑干也寻不到双蕖的身影,于是便想到日后“载酒重来”,然而即使来了,也为时“已晚”,只能看到百花凋零后的一片萧瑟。最后,作品以写景煞尾,遥寄遗恨。“馀恨”即遗恨。眼前那片迷蒙渺远的湖水,也正是词人迷惘悲凉和遗恨难消的心境之象征。作品结拍处与遗山词略似,元词云:“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张翥在此将“怕”字改为“便”,语气由担心变为确定,使词中所表现的迟暮之感更为突出和强烈。这里的人生迟暮之感并非偶然之语,它是蜕岩词情感内容上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它实质上是词人悲剧性人生和他所处的那个动乱末世在其作品中的反映。
  张翥此词,应邀而赋,实为酬唱之作,但词人却能借题发挥,因事寄情,写得词婉意新。显然,这首词直接受到了元遗山的影响,但作者能蚕蜕自新,自具特色,其情思之挚切虽略弱于遗山,但语境之婉曲细密或更胜之,正如《蕙风词话》所评:“蜕翁笔能达出,新而不纤,虽浅语,却有深致。”(赵维江)
  
  ①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
  ②吴梅《词学通论》。
  ③凌波:形容女子走路时步履轻盈。
  ④莲心:莲实中的胚芽。味微苦,性清凉,可药用。丝脆:由成语“藕断丝连”转出,指莲花枝干中的纤维嫩弱易断,不能牵挂住被折去的莲花。
  ⑤娃:美女。
  ⑥王国维《人间词话》。
  
  旁人莫笑儒酸
  ——谢应芳《沁园春》(四海烟尘)赏析
  
  在中国哲学史上的著名无神论者中,元朝谢应芳(1296—1392,字子兰,号龟巢,江苏武进人)的名字是十分响亮的,同时他也是位值得重视的文学家,著作有《龟巢稿》《辨惑编》《怀古录》《思贤录》等。与上面已介绍的三位作者不同,谢应芳是一个地道的布衣文人。他自幼笃志好学,潜心性理,以道义名节自励。终生未仕,以教授为业。元末天下大乱,携全家避于吴中,辗转流寓十八年。下面介绍的这首《沁园春》(壬寅岁旦,枕上述怀)就是一首战乱中的自抒怀抱之作,由此我们可略窥元词内容的另一个侧面:
  
  四海烟尘,一棹风波,经行路难。幸儿孙满眼,布帆无恙,夫妻白首,青镜犹团。笠泽西头,碧山东畔,又与梅花共岁寒。新年好,有茅柴村酒,荠菜春盘。旁人莫笑儒酸,已烂熟思之不要官。任伏波强健,驱驰鞍马,筍溪遭遇,弃掷渔竿。霜满朝靴,雷鸣衙鼓,何似农家睡得安。闲亭里,唤山童把盏,野老交欢。
  
  这首词写作的壬寅(1362)年正是元末战乱纷起之时,各地灾荒不断,四处义军蜂起,元军内斗频现。此时谢应芳正流寓他乡。生于乱世是人最大的不幸,乱世文学也多为忧惧伤感的情调所笼罩。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谢应芳,也不免将悲伤之情表露于其词作中,如“战骨缟如雪,月色惨中秋。照我三千白发,都是乱离愁”(《水调歌头·战骨缟如雪》)、“谁恁误。教无限苍生,命堕颠崖苦”(《摸鱼子·看东风》)等。不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乱世的景象和情怀在他的词中并不总是以伤感低沉之语出之,也经常表现为一种超然与自在的精神,这篇《沁园春》即如此。
  这是一首新年感怀词。年,对于宇宙的运行来讲是个时间概念,但是对个体的人而言则是一个生命进程的标志。新年伊始也就意味着生命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岁轮,所以年尾岁首也是让人最能感到生命存在的时刻。词人的这一个新年又是在“四海烟尘”的战乱中度过的,这使他强烈地感到生存的艰难:“一棹风波,经行路难。”在作者看来,动荡不安的生活犹如充满惊涛骇浪的大海,生命就像行驶于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触礁或覆灭。一个“难”字,饱含了作者多少惊惧和痛楚呀!
  生存的艰难也使人更懂得了生命的可贵,词人检点往岁,发现自己和家人都安然无恙:“幸儿孙满眼,布帆无恙,夫妻白首,青镜犹团。”不仅他们老夫妻健在,而且还有儿孙绕膝,就连载他们出逃的小船也完好无损——这在和平年代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在生命如蝼蚁的乱世,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何况其家还人丁兴旺,难怪词人要择一“幸”字作领。不过,从这一“幸”字中我们体味到的更多的则是一种辛酸与苦涩。
  当然,作者并不满足仅仅作为存在的“活着”,他要让生命充实而优雅:“笠泽西头,碧山东畔,又与梅花共岁寒。”他没有陷于忧愁悲伤不能自拔,在自然山水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精神的寄托。梅花,在古人心目中实为一种坚强高洁之人格的象征,词中的梅花意象表现的也正是作者面对“岁寒”——冷酷血腥的生存环境,不屈服不消沉的精神。有了这样一种精神支撑,苦亦有乐,元旦佳节尽管只有些“茅柴村酒,荠菜春盘”这样的薄酿野蔬,但也不妨痛饮欢歌,感受一下生命存在的快乐,以至词人禁不住喊出“新年好”的欢呼。
  由上片可见,作者的生活完全是一种清贫的平民状态,不同的是他不仅对此感到满足,而且还过得颇有滋味,充满了雅士情趣。正像《元史·谢应芳传》所说:“一室萧然,晏如也。”对此或许有人不理解,讥之以“儒酸”——书生的穷酸。在古代社会,读书人总是以出仕做官为正业,因为通过此径不仅可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同时也能获得优厚的生活待遇,即便在战乱年代,为官者也不必为因有“村酒”“荠菜”而欢呼。以谢应芳的才学和声望当时谋一官职并非难事,然其从未动心。他如此行为是不是意气用事呢?且看词中所云:“已烂熟思之不要官。”接下来作者便将自己的深思熟虑一一道来:“任伏波强健,驱驰鞍马,磻溪遭遇,弃掷渔竿。霜满朝靴,雷鸣衙鼓,何似农家睡得安。闲亭里,唤山童把盏,野老交欢。”
  作者先是引经据典写做官的不爽。伏波指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据《后汉书·马援传》载,他六十二岁时曾请缨出战,皇帝怜其年老未准,他跃身上马以示强健才获许率兵。“磻溪”句讲的是姜子牙得遇文王之事。二人都是历史上年老成大事的典范人物,历来备受推崇。但是作者却是一反常情,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二人老不得闲活得太累了。联系当时“四海烟尘”,命在朝夕,朝政黑暗又回天乏力的形势,作者对事功的否定并不能简单地视为消极颓靡,它实质上反映了政治绝望和生命无值时代,传统人生价值观的解构和个体生命意识的回归。接下来,作者又以自身的隐居生活与官吏的从政活动作比较,他特地选了“霜”字和“雷”字强调为官者风雨必出的拘束和辛苦,同时又以“安”“闲”“欢”等字眼极言“农家”的自在与适意。显然,这种仕隐态度,突出强调的是人生自由的价值。为官会得到许多的“实惠”,但付出的代价则是人类最珍贵的自由,在作者看来这并不值得——特别是在“治国平天下”理想已不可为的年代,就更没有理由去牺牲身心的自由去为统治者做殉葬品了。
  在元代,特别是元末,隐逸是人们咏叹最多的主题,但隐逸的思想基础则不尽相同,例如许多佛、道信徒往往以悲苦人生或追求不死为价值取向走向林泉之隐,但对于无神论者谢应芳来说,什么“长生”、“轮回”都是虚妄的“异端”之说,他对“生死”有着十分通达的看法,认为生死是自然之理,人死则气散。他对隐逸的选择和歌咏,是对俗世中人的生命存在和尊严的肯定与强调。此作艺术上也颇有元词俗化的特点,语言平白晓畅,抒情直白无遗,但又无粗陋叫嚣之弊,呈现出一种自然流畅之美,读之既有酣畅之感,又有耐嚼之味。
  
  ①笠泽:太湖。
  ②磻溪:水名。在今陕西省宝鸡市东南,传说为周·吕尚未遇文王时垂钓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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