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一束精思缠绕的奇葩

作者:林超然 高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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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科学和艺术是怎样的事业。我哥哥后来是已故逻辑大师沈有鼎先生的弟子,我则学了理科;还在一起讲过真伪之分的心得、对热力学的体会;但这已是我二十多岁时的事。再大一些,我到国外去旅行,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到万有引力的苹果树,拜伦拐着脚跳下去游水的“拜伦塘”,但我总在回想幼时遥望人类智慧星空时的情景。千万丈的大厦总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爱好无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诗人,也许都体验过儿童对着星光感悟的一瞬。我总觉得,这种爱好对一个人来说,就如情爱一样,是不可少的。
  我时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很多烦难的问题就变得易解。人活着当然要做一番事业,而且是人文的事业;就如有一条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学究式的人物,手执教鞭戒尺打着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条路,而是背一本宗谱。我听说前苏联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莱蒙托夫,还要记住俄罗斯是大象的故乡(肖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里说了很多)。我们这里是怎样教孩子的,我就不说了,以免得罪师长。我很怀疑会背宗谱就算有了精神家园,但我也不想说服谁。安徒生写过《光荣的荆棘路》,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当然,他是把尘世的嚣嚣都考虑在内了,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这样说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说服安徒生,就要用这样的语言。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
  我不大能领会下列说法的深奥之处:要重建精神家园、恢复人文精神,就要灭掉一切俗人——其中首先要灭的,就是风头正健的俗人。假如说,读者兜里的钱是有数的,买了别人的书,就没钱来买我的书,所以要灭掉别人,这个我倒能理解,但上述说法不见得有如此之深奥。假如真有这么深奥,我也不赞成——我们应该像商人一样,严守诚实原则,反对不正当的竞争。让我的想法和作品成为嚣嚣尘世上的正宗,这个念头我没有,也不敢有。既然如此,就必须解释我写文章(包括这篇文章)的动机。坦白地说,我也解释不大清楚,只能说:假如我今天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道: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像斯汤达一样说:活过,爱过,写过。我很怕落到什么都说不出的结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读张晓风《不朽的失眠》
  
  张晓风(1941— )是海峡彼岸第三代散文家中的风云人物,也是较早为大陆读者长久迷恋的一位台湾作家,有《春之怀古》《玉想》《地毯的那一端》《一个女人的爱情观》《眼神四则》《高处何所有》等等太多的名篇令人乐道和沉醉。
  《不朽的失眠》的副题一语道破文章的主旨——“写给没考好的考生”,用一篇语重心长、词采斐然的散文,来劝导学子正视生命中他们初遇的落败,无疑要比“榜上无名,脚下有路”的简单说教更亲切更贴心也更富于实效,一千二百年前落第者张继的“失”与“得”,写满了历史和人生的颜色,耐得住细致的咀嚼和深味。
  作家用历史再现、情境摹拟的笔法,带领我们重返那个曾经煊赫的朝代,时空不再成为一种阻隔,一切都变得了了分明。借助作家并未着色的文字,那群人围观榜单的议论,张继渐失光彩渐多羞愧的眼神如在目前,我们读到的是一种惊人的真实,所有这些仿佛都是来自一个亲历者的讲述。 这得益于作家对一个落榜生心灵的深切体量,记录的是一个张作家对另一个张作家物伤其类的震颤。
  余光中对张晓风的评价是先抑后扬式的:“至少有三个因素使早期的张晓风不能进入现代:中文系的教育,女作家的传统,五四新文学的余风。我不是说,凡出身中文系,身为女作家,且随五四余泽的人,一定进不了现代的潮流。我只是说,上述的三个背景,在普通的情形下,任具一项,都足以阻碍现代化的倾向。晓风三者兼备,竟能像跳栏选手一样,一一越过,且奔向坦坦的现代大道,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不朽的失眠》写古却不泥古,作家笔下愁肠百结的张继,更少像古人更多像今人,他的苦楚我们触手可及。
  为了远离那团落第的愁绪,排遣那份落第的尴尬,张继买舟远足。张晓风揣想人物心境的变化,循着“在异乡——在江畔——在秋高雁冷的季节”情境的变化,细针密线,不厌其烦,“亦豪亦秀”,最大可能地还原了那种现场感,最大可能地临写了人物低回的心思。悲怆却不悲观,失望但不绝望,这是失眠的衬色,失眠的原由,却也是人物振作的铺垫,是“失眠”有缘“不朽”的真正开始。从中我们大大地领教了张晓风“腕挟风雷的淋漓健笔,这枝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有一点刚劲”。
  高尔基说:“照天性来说,人都是艺术家。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希望把‘美’带到他的生活中去。他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个只会吃喝,只知道很愚蠢地、半机械地生孩子的动物。他已经在自己周围创造了被称为文化的第二自然。”在《不朽的失眠》中,最为动人的是张晓风在文化的背景里为张继作传。她依托千古绝唱《枫桥夜泊》的节奏,用“月落”“江枫渔火”写所见,用“乌啼”“钟声”写所闻,用“霜满天”“对愁眠”写所感,化原诗入散文,再加进张继的遭际以及张晓风的诗化理解,最终各以来往古今,熔铸古今,而臻于天成。
  《不朽的失眠》也是一篇当之无愧的文化散文,只是其中的文化不是我们常见的冷硬、生涩的文化,它曾被作家用情感拥抱和温暖过,常常闪耀着诗的灵性和诗的神采,富于生命的鲜活,它是被提纯和升华了的历史和现实,从中我们能够看到散文更为廓大的境界。若想走进这篇散文,是需要一点知识准备的,比如关于唐代的科举,关于张继,关于唐诗,关于《枫桥夜泊》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等等,没有这些积累,我们就不能跨时空与一辈古人对话,也听不懂张晓风本已尽量做到通俗的陈述。
  从“惊悉落第”至“失眠苏州”,再至“题诗咏怀”,表面上看作品中没有一处用大块的文化釉彩照亮读者的眼目,但事实上又无一处、无一字句不被文化浸润着。作家笔下的墨线看似拉得很远,其实始终不离文化的左右:作者不考量文化,笔下流泻不出此种多情的文字;字符不包孕文化,作品就生不出奇丽多姿的画意和晶晶亮的思辨的火花。一个历史片断,一个生活的细节,自然的一枝一叶,张晓风都不会放过,她必用自己精致的笔墨一一铺展开来,让我们的心不由自主地为一种母性的表达而感动。
  作家并不回避对人物苦闷的描述,这是以心问心的感人方式。落榜后,我们是有理由伤心的,但这种伤心却只可以是暂时的,更不可就此沉沦。“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处失败,恰是留下了另一处获胜的机会。那长长榜单上的一长串名字都在时间的洪流里沉没了,而历久弥香的却是张继。正如曹丕在他的《典论·论文》中所说的:“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我们要感谢张继那场“不朽的失眠”,也可由此断言张晓风对文学艺术的崇敬与高看。
  二零零二年年底,陈凯歌执导、杨采妮主演的公益广告片《橘子》在央视播出。一女孩要去城里读书,行前父亲送她一个橘子。一行字幕:一个橘子有多重?后来她报考美院,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在考场门口女孩赶忙用一把伞为老人和两筐橘子遮风挡雨,自己却在决定命运的考试中迟到了。又一行字幕:两筐橘子有多要紧?多年后,女孩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当一学生将一幅稚嫩的习作递到她的面前,画上是一棵结满果实的橘子树,她欣慰地笑了。广告片的主题词是:“教育不仅仅为了知识,爱才是果实。”而《不朽的失眠》与其殊途同归,一个是爱的胜利,一个是信心的胜利,爱人也爱己,一个懂得珍视的人,才会是一个打不败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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