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一束精思缠绕的奇葩
作者:林超然 高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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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涛在骨子里是一个崇尚豪放的人,他十分肯定地说:“我毫无疑问地崇尚豪放派,我只能被它感动、击中,并且坚信这脉精神乃是我们民族精神中最可贵、最伟大、最值得发扬的东西,这也许就是我的文学性格”,而且“豪放或者婉约,都不是人们努力经营建设的结果,而是天性流露的反映”。正是这样的周涛,才能成为“新边塞诗”的倡导者和实践者;正是这样的周涛,才能够在散文创作中同样地“按照美的原则和规范去生长舒展自己的枝条”。
这些都决定了他即使在《过河》中写一件骑马过河的小事的时候也不失豪放之气。但他的这种豪放却不是通过大刀阔斧的文字和纵横捭阖的气势表现出来的,他只用富含深意的背景和几个片断场面就营造了一种气氛,并让我们慢慢地在这种气氛中感受到了干云的豪气,也就是说我们所领受的震撼并不是瞬时从天而降,而是经历了一个渐自生成的过程。
作品中没有一点文字层面的卖弄,结构也是信马由缰,没有进行特别的设计,一切都顺流直下,因为事件本身便具有传奇性,已无需藻饰。表面上看作品是对一种朴素的忠实记录,而究其实却是作家对一种无形大道、一种伟力的折服。作家坚定不移地选择不动声色的陈述方式,更好地暗示了作品苦心经营的“传奇往往孕育于平凡之中” 这一主旨,而我们眼中的传奇在骑手眼里不过是寻常小事,真正的骑手一生都是骑手,他们这种崇高的身份已然摆脱了性别、年龄以及健康状况的牵绊。
如果借用电影的分镜头来描述富于情节性因素的本文应该是这样的:面对小河,马儿踯躅不前,“我”颓然地扔掉缰绳;“我”满怀希望地撩开毡幕,却只见一个羸弱的老妇病卧床上;水花四溅,马儿驮着老太太猛地跃上河岸;银亮的河水为界,一边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背倚闪闪发光的天山,一边是“我”牵着青灰色的马儿渐行渐远。
作家不断变换视角,用镜头的“推远”“拉近”“摇动”等十分灵活的手段来完成一组画面的展示:一条不宽的小河,一匹青灰色的马,一个沮丧的骑手,河上的一架独木桥,河边的一座毡房,一个看上去病得不轻的足有八十岁哈萨克老妇,一座闪闪发光的天山(或许还该有一块高远而湛蓝的天空)。
对比手法在这篇文字里得到了出色的应用。马的反应前后竟是那样不同,“我”用到的诸如“踢磕鞭打”“蒙眼睛”“拉拽过独木桥”等办法都是常人的思维而不是骑手的思维,根本不可能奏效,所以“我”只能从驾驭跌入被驾驭的尴尬;可一旦哈萨克老妇骑上马背,马“原来的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顽劣劲儿全不见了,它立得威武挺直,目光集中,它完全懂得骑在背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就如士兵遇上强有力的统帅那样”,“这马不愚蠢,倒是灵性大得过分了”,只有遇到真正的骑手真正配做它主人的人,它才会驯服、乖巧。而此前“我”对马的那句“这个貌似矫健的懦夫”的谩骂,则成了给“我”的极具讽刺意味的判词。
至于“我”和老妇两个形象的对照无疑更是多侧面多角度的。 面对一匹患有“神经性恐水症”的马,“我”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尚且费尽心机气喘吁吁而最终败下阵来,可是“至少有八十岁”的刚刚还病卧着的老妇,却在“我”张大的震惊的眼神里从容地骑马过河,一派凛然的骑手气质,照出了“我”的狼狈。热爱马才能读懂马,读懂马才能驾驭马,“我”对马的误解,其实是对骑手的误解,并不是每个跨上马背的人都可以被叫做“骑手”。至此我们终于知道作家推崇的是一种雄强的生命意识,一种无坚不摧的个性精神,而“过河”也因之有了跨越某种困难的深层的象征色彩。
作家并没有直说老妇如何神勇、哈萨克民族如何不寻常,但我们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作者想要表达的一切。汪曾祺说:“所谓散文,即不是直接写人物的部分。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有时只是一点气氛。但我以为气氛即人物。”一篇散文,无论是以叙事为主还是以抒情为主,其实都离不开人之情,但是这种情可浓可淡,浓可至悬而欲滴,淡可至若有若无,甚至可以从客观景物中彻底遁去形迹,本文中作家的感情是一种经过冷处理的炽热。
风雪古道、大漠瀚海、苍鹰烈马是周涛诗作中最惯见的意象,若我们仔细体味,在这篇散文作品里也有着相似的衬色,作品写的是边地风情,写的是生命的光彩。周涛在一首名为《胡杨》的诗中说“它并不打算唤起人们的敬意/只想提示另一种存在”,《过河》中也有一种胡杨,也有一种“存在”,这种“存在”提示给我们的,正是面对未必如意的环境,如何焕发坚韧、顽强的生存意志和生命精神,那种豪迈、执著,是对一种困苦的强力的挑战与回应。
结尾处,天山与老妇叠印在一起,光芒合二而一。有了这样的骑手,天山才更像天山;有了这样的天山,骑手才更像骑手。《过河》掀起了大西北辉煌人生样式的一角,我们禁不住要朝着那个方向深情、虔敬地伫望。
附:
过河
□周涛
这时我才发现,我骑了一匹极其愚蠢的马。一路走了二十多公里,它都极轻快而平稳,眼看着在河对岸的酒厂就要到了,它却在河边突然显示出劣根性:不敢过河。
它是那样怕水。尽管这河水并不深,顶多淹到它的腿根;在冬日的阳光下,河水清澈平缓地流着,波光柔和闪动,而宽度顶多不过十米。但是它却怕得要死。这匹蠢马,这个貌似矫健的懦夫!他的眼睛惊恐地张大,前腿劈直胸颈往后仰,仿佛面前横陈的不是一条可爱的小河,而是一道死亡的界限或无底的深渊!
我怀疑这匹青灰色的马儿对水一定患有某种神经性恐惧症。也许在它来到世间的为期不算很长的岁月里,有过遭受洪水袭击的可怕记忆,因而这愚蠢的畜牲总结出了一条不成功的经验。像一个固执己见的被捕的间谍似的,任凭你踢磕鞭打,它就是不使自己的供词跨过头脑中那个界限。
我想了很多办法——用皮帽子蒙住马的眼睛,先在草地上奔驰,然后暗转方向直奔河水,打算使其不备而奋然驰过。结果它却在河沿上猛地顿住,我反而险些从马头上翻下去。不远处恰有一个独木桥,我便把缰绳放长,自己先过对岸,用力从对岸那边拽,它依然劈腿扬颈,一用力,我又差点儿被它拽下水。
面对如此一匹怪马,我只好长叹:吾计穷矣!但今天又必须过河,我必须去酒厂;倘要绕道,大约需再走二十公里。无奈之下,只得朝离得最近的一座毡房走去,商量先把马留在这里,我步行去办完事再来取。
一掀开毡帐我就暗暗叫苦,里面只有一位哈萨克族老太太,卧在床上,似有重病。她抬起眼皮,目光像风沙天的昏黄落日,没有神采;而那身躯枯瘦衰老,连自己站起来也很困难似的。看样子,她至少有八十岁;垂暮之年,枯坐僵卧,谁知哪一刻便灵魂离开躯壳呢?可是既然进了门,总不好扭头便走,我只好打着手势告明她我的困难和请求,虽然我自己也觉得等于白说。
她听懂了——其实是看懂了。摆摆手,让我把她从床上挽起来,又让我扶她到外边去,到了河边上,她又示意让我把她扶上马鞍。我以为老太太的神经是不是也不对劲儿了?她连路都走不稳,瘦弱得连躺着都叫人看着累,竟然“狂妄”得要替我骑马过河,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我这样年轻力壮的汉子尚且费尽心机气喘吁吁而不能,她?能让这匹患有“神经性恐水症”的马跨进河水?我无论怎样钦佩哈萨克人的马上功夫,也不能相信她眼前这种可笑的打算。
可是当我刚把她扶上马背,我就全信了。她那瘦小的身躯刚刚落鞍,那马的脊背竟猛然往下一沉,仿佛骑上来一个百十公斤重的壮汉,原来的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顽劣劲儿全不见了,它立得威武挺直,目光集中,它完全懂得骑在背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就如士兵遇上强有力的统帅那样。这马不愚蠢,倒是灵性大得过分了。它当然还是不想过河,使劲想扭回头,可是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控住了它,它欲转不能,它小蹄朝后挪蹭的劲儿突然被火烧似的转化为前进的力,踏踏地跃进河中,水花劈开,在它胸前分别朝两边溅射,铁蹄踏过河底的卵石发出沉重有力的声响,它勇猛地一用力,最后一步竟跃上河岸,湿漉漉地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