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漫步精神圣殿的追寻与叩问

作者:何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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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存葆,这是一个我曾经熟悉但又久违了的名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的小说力作《高山下的花环》《山中那十九座坟茔》作为那个时候中国军事文学的翘楚,曾令读者心动神驰,热泪难禁。然而,随着社会文化的转型和中国多元化进程的实质性推进,当我们站在新世纪的历史高峰回望李存葆当年那些足可骄人的文学实绩的时候,其文学价值也难免较多地定格于那个特定时代的历史外部空间。作为一个忝列文学研究队伍的阅读者,我并未完全具备一个学者不能不具备的冷静思维状态和理性穿透能力,往往不顾学术研究的大忌而在自己的文章中表现出较多的感性化和情绪化倾向,当这种倾向成为一种积习的时候,就难免使我对作家们用生命凝成的文学结晶产生浅薄的偏见。比如我曾认为“文革”后崛起的那一代作家虽富有生活的积淀,甚至也具有感应主旋律、呼应各种文学潮流的敏锐,但由于他们成长于那个精神苍白、知识歉收的年代,因而大都缺乏一个优秀作家作为创作底蕴所必备的坚实学养。李存葆大概也是不幸进入我偏见中的一位,在我这些年来的文学研究中,他的创作不仅未曾被我关注,甚至也并未成为我有意识的记忆。然而,病态的偏见毕竟难敌鲜活的事实,当我于今年首期《名作欣赏》读到李存葆近三万言的长篇散文《飘逝的绝唱》时,我的心情是诸如“惭愧”“自责”之类的话语难以涵容的。虽然“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散文奖作品”的殊荣也在一定程度上吸引着我的目光,但真正使我沉醉其间而俗情顿忘、杂念俱消的是文章自身的实力与魅力,它不仅闪耀着语言的华彩,涵蕴着学养的大气,其令人手难释卷而遐思悠想的,更在于作家漫步在文学这个人类精神圣殿的美学守望和充溢着人类大爱的人性关怀。
  
  一、“西厢世界”的深情反顾与心灵再造
  
  当正值青春又身在军营的李存葆做着文学美梦的时候,他却同时遭遇了精神的噩梦——“那是一个理性晕眩的年月”,“文革”的疯狂使得“文化原野上的寻找被完全冻结,精神土地上的耕耘被视为非法”。但命运之神似乎总是要眷顾一下那些执著地在荒原上寻觅生机的人,往往在他们看不到希望的生命长途上呈现出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生性爱书”的李存葆居然在那个高举愚昧的火把焚烧瑰丽的文化殿堂的狂乱岁月“获得古今中外名著四百余册”。这对于李存葆来说无疑是久旱甘霖、冬日暖阳,这就难怪当他得到书又具备了“金屋藏书”条件时,便顾不了严峻现实中自设的“中毒”的防线而要走火入魔般地去作精神的探险,去歆享美的盛筵:“在那散发着墨香的书页里,却发现了那么多坦然奔驰的灵魂,那么多有着七情六欲的精灵,他们或长啸或低吟或悱恻或缠绵或欢悦或悲伤,都以难以抵御的鲜活与迷人,‘俘虏’着我。美不胜收的精神大宇宙,在有限的书页里进行着无限的拓展……”能在精神生活苍白乏味的年月意外地品尝到精神大餐的人,总是会在记忆中格外地珍藏这来之不易的美味,也会不断地在心中泛起那被美的彩虹映照下的斑斓涟漪!但在那众美纷呈的文学世界里,不同的读者常常又有与自己生命情绪契合的特别钟爱。也许是《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高峰的名著效应强化了李存葆在《西厢记》中寻幽探胜的浓郁兴致,也许是生长在那个不谈爱情年代的李存葆对文学世界中那夺魄销魂的爱情绝唱的特有敏感,正与在那戕杀爱情的大观园中偷读《西厢记》的宝、黛二人形成了深度的心灵契合,总之,我能感到李存葆有一个深结难解的“西厢”情结。他不仅认真检阅过《西厢记》的众多版本,还细致地将“王西厢”与“董西厢”甚至那并不入流的“南西厢”作过比较鉴别,从而得出“独‘王西厢’及旷世一绝唱”的评判,而且就连那“绝唱”的发祥地普救寺,也早已成为他“精神故乡中的一株菩提树”了。至于他面对那神奇的“西厢世界”所发出的一连串敲打在读者心坎上的深度探问,则更不是一般读者所能望其项背的:
  
  是什么使王实甫的一管弱笔那般神奇而空灵?
  是什么使佛寺中一双情侣的心灵像琥珀般晶莹?
  是什么使西厢里两个恋人的情感如醇醪般浓洌?
  
  带着这些追寻,李存葆首先走进了催生王实甫那妙笔绝唱的人文地理渊源:“在新千年的第一个仲春,我心灵的马车里载着几多困惑,几多惆怅,来到永济市普救寺,重温那让人思索不尽,咀嚼不尽的如幻如真的故事。”循着李存葆追寻的足迹,我们得以饱览仅在《西厢记》文本中不可能见到的灵山秀水和历史文化的“丰土吉壤”:中条山那怒放争艳的奇花,那奔腾穿梭的珍禽异兽,那宛若明镜琴弦的清溪玉泉,那与五老峰的雄姿秀色相映生辉、星罗棋布的名庵古刹;蒲津渡口神奇的铁索浮桥,盛唐时执揽镇水的巨型铁牛,那已深埋水下曾让骚人墨客诗兴大发的鹳鹊楼……这一切都重现了古蒲州的风姿神韵,激荡着她曾经“喧呶与炽盛”的历史涛声;王之涣的绝唱、杨玉环的绝色都在诉说着永济的灵秀与文人的多情;那与“宰相村”同享美誉的“一巷三阁老,对门九尚书”和唐代八大永济文人等英贤文圣都张扬着永济的人杰与文昌……《西厢记》所聚焦的情爱空间普救寺坐落在如此山灵水秀、俊才辈出的人文沃土上,这就难免使得“一座崇尚‘六根净除’的梵王宫”要在王实甫的椽笔挥洒中“变成情波荡漾的武陵源”了。至此,李存葆才底气十足地揭开了“是什么使王实甫的一管弱笔那般神奇而空灵”的人文地理奥秘:“这山这河这浮桥,这塬这寺这佛塔,更有古蒲州丰厚的文化意蕴,都为元人王实甫从历史的幽井里打捞那个唐时发生的、几经笔传舌播的佳话,去重新建构一座经典爱情的琼阁,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補。”
  带着对“西厢世界”的探寻,李存葆还是要回到王实甫的经典文本作文学艺术的本体性追问,从而开掘出崔张爱情超凡脱俗的精妙所在:
  其一,崔张爱情萌动的始发性根源不在于人的原始野性的生命力膨胀,不是俗情男女即时性的苟活寻欢,更不是世俗观念中抽掉真情真爱内涵的名利招引,而是在“大美”的光辉照耀下的强度生命颤动和精神吸引,是因美而激起的“不畏舟摧楫折”的灵魂探险。早在王实甫之前,崔张故事已为唐宋的文人笔耕心织,但王实甫却在前代文豪设下的路标前自设艺术高标,他要站在新的历史高度重新构筑经典爱情圣殿,要为崔张爱情注入崭新的美学内涵和人性内涵,从而赋予这个流传已久的题材以独拔众流、震古灼今的魅力。我们看到崔张二人在普救寺的首次相见就非同凡响:梨花深院,月亮门前,莺莺的绝世姿容掠过张君瑞的双瞳,张生面对至美鲜活的绝色女子失魂惊艳!李存葆无愧王实甫的知音,他深知王实甫的心灵妙曲与美学匠心——崔莺莺是“一美于众美的殊美之女子”,而张生则是在对美的惊羡中忘身于物外的鉴赏家。此时此刻,美的呈现和美的被鉴赏都是在一个纯净无邪的境域中进行,李存葆以一个作家对崔张爱情独有的心灵体悟和美学体认而作出了至为精彩的审美评判,实在没有辜负王实甫的生花妙笔:
  
  至美者的“秋波一转”,是天国瑶池里的圣波在人世间的俄而一闪,它仿佛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曼妙与绚丽都集中于那芳菲一瞬。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流泻出来的美,与轻佻女郎吊眉眼时所传递出的光,有着云泥之别。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所生发的美感,与美学家理论上的美感最为接近,它不包括生理上的快感和经验上的欲感。它是一种人们崇拜圣母一样的圣洁美感。
  
  诚然,当张生初见莺莺之时,对其“殊美”的惊羡和欣赏并非他的专利与特权,王实甫那出神入化的笔也呈现了普救寺的众僧“睹美而销魂夺魄”的生动情景,使人之为人的爱美天性跃然纸上,年老的法师竟忘了念经,击磬的班首竟将小和尚之头当木鱼儿敲,被敲的小和尚竟因沉迷于莺莺之美而全然不知疼痛……然而,在李存葆看来,人们泛化的爱美天性怎能与张生那立于审美高峰的鉴赏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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